饮食有东西南北之分,唯有烟花是环绕在这片土地上最为整齐划一的情怀象征。
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火药隐藏在抽象且模糊的硝烟之中,在火舌照亮半边夜空后,才能分辨出它究竟是虚张声势的烟火,还是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碎石搅海的火器。
与几百年前以土硝、硫磺、红泥调制成的传统花炮不同,如今的刘阳烟花早已配备上了用电脑精准点火的电子元件与定时控压设备,花样与配色也因配方的多元化而升级得愈发绚丽夺目。
烟花秀正式开始前,主办方为了测试风向与能见度效果,试射过几发。
因此一靠近浏阳河,便能闻见淡淡的硫磺味道。
头回来观赏烟花秀的游客,首选的观焰地点当然是环境更好、温度舒适的天空剧院观景台。
闲着出来散步的本地人是懒得去花这个冤枉钱的——带上一袋卤味、口袋里塞两把瓜子,在观景台对岸的赐金滩上找块草甸子铺张塑料袋坐下,就算是高标准的夜间活动了。
赐金滩岸边坐满了人,走水路的却不太多。
船下水时,何应悟还听见了旁边好几个小孩的羡慕喟叹声。
皮艇越往前划,周边越安静。
吃饱喝足的何应悟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他回忆着龙舟队员们划船的动作,吭哧吭哧将船桨摇得飞快,“谈老师,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端午节赛龙舟比赛的船员?就是趁着其他队睡着了,偷偷来河里练习卷死对手的那种。”
船太小,谈嘉山眼皮子底下就是穿着鼓鼓的救生衣的何应悟。
救生衣充满了气,衬得何应悟的脑袋更小。
谈嘉山想了会儿,认真评价:“你现在比较像一只用来献祭的肉馅粽子。”
刻意找话题消解谈嘉山烦闷的何应悟不乐意地坐直了身子,手上用了些力气,用船桨将层层涟漪哗哗向后掀。
谈嘉山笑了笑,也握住皮艇两侧的桨把,随着何应悟的动作劈开水浪。
两人坐得有些远,何应悟不仅比谈嘉山矮了大半个脑袋,身量更是窄了好几个维度。
见船只有些头重脚轻,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何应悟不由得有些担心:“谈老师你好重,我感觉皮艇前面都有点翘起来了。”
“我重?那你今天吃的一电饭煲米饭和一桌子蒸菜到哪里去了?”
每天在晨跑时挥汗如雨只为保持体重的谈嘉山,最受不了的就是何应悟这光吃不长肉的基因。
他冷笑着用脚踢踢船头瘪下去的背包,问:“上船前说不是说给我准备了芒果干吗?我看你一路上都在吃,还剩了多少给我?”
当然是一片都没剩啦。
何应悟挠挠耳朵,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根据水路攻略的指引,两人循着导航的位置将船划到河中心便停了桨。
此时距离烟花秀开始还有约十五分钟,没了耳边拨浆分浪的水声,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今夜月光微弱,苍白的光晕全然穿不透那浓得令人背后发毛的稠黑。
何应悟无论是朝前、朝上远眺,还是向左、向右张望,映入眼帘的全是极黑极沉的暗色浩淼。
——如果不是船底的水浪还在涌动翻滚着,身后又时不时传来谈嘉山规律的呼吸声,何应悟真以为自己把船开进了摸不见边且能见度极低的黑洞里。
一紧张,何应悟的碎碎念就停不下来,他没话找话:“谈老师,你说万一烟花火星子掉在船上烧了个洞,把船给烧沉了,我们该咋回去啊?”
“工作机有防水功能。”
“可以用来求救是吗?”
“求救可能来不及,但沉下去之前可以用手机放《我心永恒》。”
“好不吉利……”
于是谈嘉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播了首超吉利的《好运来》。
积极健康又催人奋进的旋律一响起,唯物主义的光辉立马重重击碎了何应悟心中的恐惧。
“你去租救生衣的时候,我在商店买了个无线夜灯。”谈嘉山知道何应悟大概是怕黑,倒也没有继续拿对方的恐惧开玩笑的意思,他提醒道:“夜灯我塞书包里了,你把它挂上吧,待会往回划的时候视野能好点儿。”
何应悟应声,上半身努力向前屈,尽力去够放在脚尖附近的背包。
大概是因为穿着救生衣,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好不容易才将它钩过来。
皮艇底部不像木船那么结实,往回坐的时候,小而轻的船随着何应悟的动作左右晃了两下,险些侧翻。
身后的谈嘉山眼疾手快地以船桨撑住湖面,这才堪堪保持住了平衡。
好在书包没掉进水里。
“……你是要在船上翻跟头,还是打算练坐位体前屈?”
见惊魂未定的何应悟还在乱动,谈嘉山干脆伸直长腿牢牢钳住身前的人,强行将人制住。
冷静下来的何应悟连连道歉,就连往钓鱼钩上挂小夜灯的动作也谨慎了几分。
挂完夜灯,何应悟这才留意到自己与谈嘉山的姿势有些暧昧。
除了家人,何应悟就没与同性这么亲密接触过。
哪怕在读书时住宿的那会儿,也因为早出晚归地打工和兼职,何应悟业几乎与同寝的室友、同班的同学没什么交集。
像现在这样曲着身子坐在一个成年男人的怀里,对性取向本来就是男人的何应悟来说实在是过于新鲜的体验。
何应悟按住皮艇的两舷,抬起身子偷偷往前蛄蛹,却因为船身不稳,反而重重地摔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细想屁股底下那存在感颇强的玩意儿是谈嘉山的哪个部位,便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成串的嘶嘶抽凉气声。
何应悟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坐到哪儿了。
我完了,要被丢到河里喂鱼去了——何应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热爱运动的谈嘉山自然没何应悟这么怕冷,偏高的体温还是通过薄厚适中的裤子布料诚实地传递过来,蒸得何应悟有些燥热。
这姿势尴尬得叫何应悟想重新投胎,他才刚动身,便被谈嘉山按住了。
“你先别动!”谈嘉山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夹杂着几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刚刚还以为有头牛撞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何应悟惭愧到恨不得一头扎进河里,他犹豫着将手往后伸,不太确定地问:“要不我帮你揉揉?”
谈嘉山羞愤交加的rap还没来得及往外蹦,一声破空尖啸先打断了他的思路。
整面夜空忽的被照亮。
是烟花秀开始了。
一排整齐的低空烟花像弓箭似的,从地面齐齐射出,在空中由点及面地拉出辐射形的光迹。
不等其颜色完全消弭,数颗单发的球形礼花弹在高空中接连绽放。一粒接着一粒、一球叠过一球,照得夜明如昼。
球形烟花盛开到极致后,光点带着火花旋转着往下落,活像是在夜空中拉出了一帘金红色的瀑布。
不等它们落到地面,几颗升速飞快的亮球像蝌蚪似的游走上浮,直至再也升不上去时,它们精准而默契地在烟花瀑布顶端短暂滞空。
随即轰地一声巨响,人类水平视野也盛不下的巨型烟花层层炸开,在烟雾中勾勒出一座镂金铺翠的海市蜃楼。
黑沉沉的潮水像一面不甚平整的镜子,诚实地倒映着空中的火树银花。
或许是尤嫌不够,浏阳河又自作主张地在倒影中加了层浮光掠影的水波纹动效,好叫这镜中画变幻得更为奇绝。
在这极为壮观的盛景之下,何应悟分不清方向,甚至有种醉酒后才会产生的迷蒙失重感。
烟花仍在燃放,何应悟却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这艘小船,还有身后的谈嘉山。
何应悟被漫天星火拱得心潮澎湃,他不由自主地往后倚。
似乎靠得更近些,那被压抑在插科打诨下的心旌摇曳便能通过触碰,传达给身后的人。
他不太清楚如何通过言语或者行动,来表达自己极为矛盾的情感。
一开始何应悟对谈嘉山的确只有仰慕,毕竟人人都多少有点慕强心理。
而无论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中,事事皆能应付自如的谈嘉山,与何应悟这种初出社会茅庐的小白相比简直是全方位碾压。
当然,谈嘉山身上的缺点也不少。
这人嘴刁、神经质、臭美,强迫症更是极其严重。
但说谈嘉山毒舌吧,但对方最多也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不至于真没分寸到伤人自尊。
尽管每天摆出一副臭屁又自大的样子,但容忍程度却意外的高,不管何应悟问出什么蠢得离谱的问题,他都会皱着眉头一一解答。
何应悟不是没看过那些因为小恩小惠便轻易交出真心的例子,他也曾对这种被归类为恋爱脑的行为动机不敢苟同。
但在何应悟因为长途跋涉而饿得发晕时,谈嘉山总是能边嫌他肚子是无底洞、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总是那么合胃口的零食;在何应悟被特辣菜烧得嘴肿脸红、满屋子打转时,谈嘉山大概率会嘲笑着及时递上早已在一旁晾凉的白水。
优点、缺点交织在一起,反倒叫谈嘉山的特质更为矛盾和鲜活。
他忍不住观察着对方的一言一行。
然而越观察,何应悟就越无法控制自己投向谈嘉山的视线,也更不能抑制这份注视的质变过程。
对一个人有好感时,分享欲会像嗓子里捂不住的咳嗽一般倾泻而出。
转正培训期间需要与对方短暂分开的那几个月,何应悟忍不住将日常工作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再绞尽脑汁、酌字斟句地将日常见闻以自认为有趣的形式分享给对方。
若是听见评审员联络软件的发出的提示声,哪怕此时正在浴室里洗澡、还糊着一头洗发泡沫,何应悟也会先关了水、擦干手,跑到洗漱台前点亮屏幕,看看是不是谈嘉山发来了信息。
绝大多数时候,手机上收到的只是杂志社群发的推送、编辑的确认信息;但下一次提示声响起,何应悟还是会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情,带着喜悦去期盼置顶对话框的红点亮起。
一条条回信像柴火一般助长何应悟内心暗喜的火焰,可当它越烧越烈,焦虑和自我厌弃的阴影也随之而来。
毕竟何应悟清楚,自己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与谈嘉山比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
更别提自己还是个男人。
何应悟笃定,就算把自己现有的条件同等置换成女孩,在挑剔的谈嘉山面前大概率也毫无魅力可言。
可何应悟越是逃避,这份被压抑的情愫便汹涌得越夸张。
他伸手按住动静极大的胸口,苦恼于这烟花爆裂的声音还不够响亮,就连自己的心跳声也盖不住。
恍惚间,何应悟似乎听见身后的谈嘉山在叫自己。
他回过头去。
何应悟在看烟花,谈嘉山低头在看他的发旋。
一旋善、二旋精、三旋牛转世——
谈嘉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过这段关于发旋的谚语。
身前这人的头发实在是太多了,偏偏发尾卷起的方向还不一致。
谈嘉山找花了眼,也只在圆圆的头顶上找到一小片露白的漩涡。
这犟种居然没长三个发旋?!
谈嘉山不由得质疑起了谚语的真实性。
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谈嘉山凑得近了,还能隐约闻到类似羊毛被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晒过的味道。
他又有点怀念薅何应悟头毛的手感了。
因为姐弟蒸菜馆的事儿,今天谈嘉山的心情确实不算很好。
之前和杨钰合作时,谈嘉山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
可杨钰是个人精,也听说不少过关于他的事儿。
见人状态不好,便聪明地给人留出了私人空间,不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有何应悟这种不怕死又迟钝的家伙,才会不识趣地凑上来。
独来独往惯了的谈嘉山是第一次带徒弟,这体验既新鲜又微妙。
他今年29岁,虽然在平均年龄35岁往上走的评审员队伍中还算年轻,但总比才刚满23的何应悟要大了整整半轮,隔阂和代沟不可避免。
但打起精神、准备在年少轻狂的菜鸟面前扮演严师来个下马威的谈嘉山没想到,何应悟虽然天分高,却并没有天才常见的心高气傲,不仅学得认真,甚至还主动承担起了助理和保姆的工作。
尽管有师生这层关系在,但何应悟是在装模作样地敷衍,还是真心待自己体贴,谈嘉山还是分得清的。
谈嘉山清楚很少有人能受得了自己的狗脾气,就连母亲还在世时,也免不了被他气到满屋子找鸡毛掸子抽人。
相比起来,何应悟的包容度简直强到有些夸张——哪怕真被气着了,只要谈嘉山招招手、给个台阶下,何应悟便立刻会别扭地贴过来。
真是记吃不记打。
尤其是何应悟今晚邀请自己来看烟花时的那副笨拙又紧张的样子,特别像一只瞪着大眼睛、叼着狗玩具,害怕主人拒绝互动请求的卷毛大狗。
其实谈嘉山是没什么心思来看烟花秀的,但何应悟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叫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现在,这只由谈嘉山亲手教出来的“家养犬”,就这么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腿上。
“何应悟。”
谈嘉山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句,声音被响彻云间的花炮轰鸣声盖了个彻底。
他又叫了一声,何应悟这才突有所感地向后转过半个身子,疑惑地抬头看过来。
两人离得太近,正低着头往前凑的谈嘉山恰好蹭上了何应悟微张的嘴唇。
但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往后退,而是下意识抿了口。
是芒果干的味道。
甜得腻人。
“你们俩倒是乐呵呵地跑去看烟花了,留我一个人在酒店加班。”瘫在酒店房间书桌上的杨钰疲惫地撑起身子,薅掉头顶的发带,控诉道:“我是你们师徒养成游戏中的npc吗请问?”
她指着旁边初步整理好的复审笔记,顺手拎起何应悟带回来的夜宵,边往外走边打哈欠:“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明早别叫我。”
沾了一身烟花硫磺味的师徒俩严肃而同步地点点头,目送杨钰离开。
门一关,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俩各占了桌子的一头,按照杨钰列好的粗纲与要点往下细化。
两人谁也没提今晚在船上因意外打的那个啵儿,心虚的何应悟更是连直视谈嘉山的勇气也没有。
何应悟的脸现在还是麻的。
都说接吻的感受甜蜜而柔软,谈嘉山的嘴唇也比他想象中的要软和。
但当撞上谈嘉山的嘴时,何应悟却仿佛被毒蛇的利齿给蛰到了脸,浑身麻痹、血液倒冲到头顶。
尽管谈嘉山迅速反应过来及时向后撤了身,却比不上何应悟闭眼的速度。
啊啊啊——
就知道电视剧看多了脑子会毁掉!
那会儿自己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闭眼睛!
如果不是谈嘉山还在房间,何应悟一定会抓心挠肺到哐哐撞墙。
他竭尽全力克制住因尴尬而狰狞的表情,原本遒劲有力的字迹在紧紧攥着的笔下扭得东倒西歪。
当然桌对面的另一个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谈嘉山的工作效率极高,何应悟的表还没填完,他便已经将自己的部分整理得差不多了。
但听见耳边簌簌不断的写字声,谈嘉山一点儿也不想抬头。
手边的一整瓶矿泉水已经被他喝到了底,可谈嘉山仍然感觉嘴里有芒果干味。
谈嘉山甚至怀疑,以后只要看到和芒果有关的玩意儿,就会想起今晚鬼迷心窍啃了一口何应悟嘴巴的自己。
上上回咬对方大腿、上次偷看人家自渎、今天啃何应悟的嘴巴。
自诩正人君子的谈嘉山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寡得太久,导致身体里不明不白地分裂出了一个流氓预备役。
如果说前两次是因为中毒和酒店玻璃设计,勉强还能说情有可原;但这一回,他完全找不到为自己的越界行为开解的借口。
谈嘉山的控制欲极强,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
这种控制欲倒也不全算是缺点,至少从谈嘉山以往就任的餐厅每年拿到的奖项数量、《炊金馔玉》杂志社的评审员积分排名,和臭味相投的强迫症朋友类型就能看出,他将个人性格与工作及生活融合得极好。
尽管他不会以此干涉或者试图干涉他人,但谈嘉山那过度关注细节、反复检查进度、对结果要求至臻至美的行为,难免会叫身边共事的人压抑或者焦虑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是,何应悟好像并未受其影响。
说是钝感也好、老实也罢,对于谈嘉山吹毛求疵且极具主观色彩的挑三拣四,何应悟从来都是照单全收。
不管谈嘉山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态度有多恶劣,何应悟总是会在时限内超标准完成,甚至偶尔还会给自己带来些计划外的惊喜。
——就像是有人随手在窗外撒了把杂野种子,莫名栽出了一丛漂亮又极具生命力的花蔓。
更可怕的是这花蔓还顺着窗户缝往屋里钻。
何应悟那对大而亮的瞳仁同卷曲头发的颜色一般浅,无论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股子认真的劲头,偏偏在望向谈嘉山的时候,总是带着恳求又狡黠的意思。
磨得谈嘉山不知不觉就答应下来,陪着这人干了一堆不在他日常计划表上的、幼稚又无聊的事情。
但何应悟实在是太了解谈嘉山这吃软不吃硬的纸老虎性子了。
他求人的时候,总是连哄带骗地拿可怜得紧的眼神与酒窝、梨涡连番攻击,非得烦得谈嘉山莫名其妙答应些神戳戳的提议不可。
比如两人评审计划中的大部分餐厅用不着伪装身份,但何应悟偶尔会借着本部给的“仅供参考”的评审员建议,照本宣科地为两人各自安上乱七八糟的身份,拉着谈嘉山大玩角色扮演。
短短半年,谈嘉山捏着鼻子扮演过何应悟的老板、舅舅、哥哥、姐夫、男朋友。
以至于现在何应悟不管叫谁,谈嘉山都会下意识抬头去看这人是不是在叫自己。
更不用说谈嘉山还浪费了不少时间,干了一大堆诸如陪着何应悟看没营养的爆米花电影、买散装玉米粒在废弃的公园里喂鸽子、在跳蚤市场淘旧书旧报纸的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
真的很幼稚。
可正是这种接近于天真的幼稚,反倒叫厌恶虚伪社交的谈嘉山分外轻松。
与其说是自己在迁就和容忍何应悟,不如说是对方在不厌其烦地提供情绪价值、撬动着麻木度日的谈嘉山。
被烟花炸醒的时候,谈嘉山的左手离何应悟的后脑勺仅有十几公分。
脸贴着脸,谈嘉山向下看,只能望见何应悟长而密的眉毛、睫毛。
尽管看不见贴着自己的嘴唇,但谈嘉山抿的那一下,清晰地描摹出了上唇稍薄却唇珠明显、下唇微厚且均匀润泽的形状。
这实在是一张适合接吻的嘴。
他差一点就扣着人家的脑袋,往自己这边带过来了。
还好及时停了手。
谈嘉山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惋惜还是庆幸。
总之他现在有点不爽。
谈嘉山面无表情地撕下笔记本上画满秃毛鸡和芒果涂鸦的废纸,抓成团丢进垃圾桶里,有些烦躁地拿了换洗衣服往洗漱间去。
练了半天鬼画符的何应悟长长呼了口气,用手背抹掉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沁出来的细密汗珠。
本次评审的过程称得上坎坷。
光是涉及到实际经营主体变更、原店面取消评审资格的调查内容,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摞。
更不用说还需要提报一份缜密而客观的关系到新店重新评级的材料。
为此,三人在刘阳多待了些日子。
回滇省报道时,已经接近小年。
街道两侧的铺子多提前挂上了春节气氛浓重的饰品,行人们也一改上班上学时的死气沉沉,满脸盛着对放假的期盼。
除了维系日常运营的编辑值班人员、人事财务等后勤部门办公室员工,常年出外勤、攒了一大堆假期的评审员们老早就提了假单,早早回家陪家人过年去了。
入职满半年的何应悟只有三天带薪年假,凑上入职以来攒下的调休,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能在小年前赶回家。
“怎么寄这么多套小孩衣服和玩具?”被何应悟以帮忙刷浴缸和马桶作为交换条件,骗来给快递打包的谈嘉山大惊失色,“当时你简历上不是写的未婚未育么?!”
“都是弟弟妹妹啦。”
何应悟边给快递盒缠胶带,边耐心解释道:“这两套连衣裙都是一米四的码了,我哪生的出这么大的孩子。”更别说我还是gay。
“哦……”
谈嘉山放下心来,重新恢复那张镇定的漂亮臭脸。
好不容易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礼物分门别类地装好、贴了快递单,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
站在冰箱前给谈嘉山拿水的何应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隔着一地的快递盒,伸手去够桌上的空白加班单递给谈嘉山,“对了,我今天去拿请假单的时候,人事的姐姐让我问问今年过年你是不是可以继续出外勤?确定好了的话要提前填加班申请,方便排班。”
谈嘉山接过加班单,就着何应悟伸过来拉自己的手,发力站起来。
“嗯,待会吃完饭我去抽个任务,顺便把单子填了带给她。”
尽管何应悟没打算参与本次评审,但谈嘉山抽取任务时,他还是巴巴跟在人家屁股后边,等着看对方放假时要去哪儿。
“谈老师,你过年不回去吗?”
“不回。”等待结果的时间有点儿长,谈嘉山收回感应台上的工卡,顺手薅了一把反坐着椅子、把下巴搭在椅背上的何应悟的头发,说:“混个加班费。”
何应悟把脑袋垂下,往谈嘉山的方向抻脖子,方便对方过手瘾。
他用脚也知道谈嘉山在敷衍自己。
得益于做狗仔那会儿恶补过的品牌知识,哪怕消费不起,何应悟也能看出谈嘉山的吃穿用度颇为讲究。
先不说那一堆光用手指头摸上去都能感受到价格分量的成衣和休闲装、一抽屉各色样式的手表和袖箍,谈嘉山甚至连袜子和内裤都选得极为用心。
每回帮着收拾衣柜的何应悟总是得迷茫个几分钟——他低头望向自己身上那一套100块钱能从头买到脚的穿搭,时常分不清楚究竟谁才是gay。
既然谈嘉山的消费水平摆在这儿,自然看不上这点加班费。
何应悟当然想更了解谈嘉山,但对方找好了借口,自己也不好去追根究底、惹人不快。
屏幕重新亮起,任务地点和内容更新的提示打断了何应悟的纠结。
本次谈嘉山抽中的评审的任务,是对鲁省泉城的一家曾任金筷子评级、近两年却下滑到铜筷子级别的鲁菜馆,进行年度例行的定级复审。
正打算提前请假赶回鲁省沂州的何应悟睁大了眼睛,往谈嘉山的方向望去。
谈嘉山笑了笑,将手指虚虚指向屏幕上“同组队员勾选与否”的等待界面,朝何应悟看过来:“小鸟,你想不想给弟弟妹妹们包个大红包?”
按照《炊金馔玉》的人事制度,非法定节假日加班能拿到15倍的加班费;如果在法定节假日出外勤,加班费则会按照基本工资,上浮至日薪的3倍。
本次评审任务的时限从小年跨至正月初七,也就是说,只要卡在除夕之前完成评审任务的所有节点,何应悟就能美美带薪过年。
他甚至还能报销鲁省至滇省的来回机票费用。
抠王之王何应悟不可能拒绝得了这种条件。
他火急火燎地催着谈嘉山赶紧把加班单提了,沉浸在开巨源、节大流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为了能早些放假,兴奋过度的何应悟连夜整理好了平时得花上两三天才能梳理出来的评审要点。
以至于刚上飞机,何应悟便头一歪、眼一闭,睡死了过去。
“不用叫他,我来吧。”
谈嘉山低声谢绝了空乘人员的好意,给睡得歪七扭八的何应悟扶正些,系好安全带。
他顺手摘下何应悟挂在耳朵上还亮着灯的无线耳机,收进包里。
“我还能吃,再给我吃一口。”睡得迷迷糊糊的何应悟被拉扯得大半个身子歪过来,脑袋搭在谈嘉山的肩膀上,咕哝着说梦话,“鸡屁股夹给谈老师……”
谈嘉山莫名其妙:“凭什么?”
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何应悟闭着眼睛笑出声来,将脸埋在谈嘉山肩窝里蹭了蹭。
蹭过来的长卷毛带着体温,又软又多,挠得谈嘉山心里刺挠。
再加上耳边无厘头的碎碎念甚是催眠,手里的书没翻几页,谈嘉山先被传染得打了好几个哈欠。
烦人。
把书一合,谈嘉山把脑袋往何应悟脑袋上一搁,干脆就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睛。
谈嘉山把比自己还像外地人、稀奇到走两步就得拍几张照的何应悟从马路牙子拖回来,百思不得其解:“你一个鲁省人,之前没来过省会泉城?”
“我们家住在山区,上大学之前都没出过沂州来着。”何应悟点点头,解释道:“我姥姥也没来过泉城,我拍几张照片给她看看。”
闻言谈嘉山随口应了一声,他顺手接过了何应悟背后的书包,没有再催促对方。
尽管鲁省常被归类于北方城市,但被群山环绕、叫南下的寒风透不进来的泉城,却在隆冬时节仍然生得绿意盎然。
泉城是一座漂在泉眼上的城市。
曲水亭街,一泉一景,大大小小的泉眼错落有致。
光是市区,泉水数量便不下百处,其中尤以趵突泉和黑虎泉为首的“七十二名泉”最为着名。
泉城的水质极好极清透,从岸上便能数清楚泉水里有多少条鱼,甚至连深深浅浅的海藻缠绕动态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岸边摆了些卖大碗茶的摊子,用现打的泉水烧开,冲上几朵茉莉花,蒸腾得附近一片全是甜香馥郁的茶味。
“这泉眼出水量也太稳定了。”谈嘉山举着串混了香油的冰糖酸蘸儿,像钓鱼似的将吃食往正蹲着拍照的何应悟嘴里送,“泉水下面真没有水泵吗?”
“有的。”
旁边担着两桶山泉水的大爷经过,头也没回,慢悠悠地留下一句:“我们泉城人满了十八岁,都要安排去家附近的泉眼底下轮岗吹泡泡,不吹到头晕不准上来。”
谈嘉山转了个身,假装没听见。
何应悟想笑又不太敢,他只好猛嚼嘴里的酸蘸儿,一双眼睛被酸到眯成两条,险些睁不开。
两人是早上到的泉城,在市区里逛了一圈才回酒店办理的入住。
从酒店出来,此时也才刚刚十二点,正适合出门觅食。
被拦下的司机亮出一口白牙,将写着“空车”的灯牌向下打倒,热情地招呼着两人:“上哪,老师们?”
尽管何应悟的北方口音不明显,但一回鲁省,刻入灵魂的儿化音和倒装句便不知不觉地从嘴边溜了出来:“去知乐园,师傅。”
知乐园是泉城本地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上过《炊金馔玉》的鲁菜餐厅。
根据谈嘉山提供的背调资料,何应悟了解到这家餐厅的老板兼主厨,曾师从于名噪京华的官府菜大家——谭家菜派系。
在培训期间,何应悟把八大菜系吃了个遍,口味是记得清清楚楚了,但有关派系间的门道传承却没什么了解的渠道,他问:“谭家菜很厉害吗?”
“我记得你们新闻界的最高成是普利策新闻奖。”
谈嘉山将笔记本收进包里,示意何应悟开门下车,嘴里还不忘给人解释:“你可以理解为这位主厨拿过鲁菜领域的普利策奖。”
终于了解这位主厨在行业内是何等高度的何应悟点点头,望向眼前“知乐园”招牌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上了肃然起敬的意思。
选好菜,谈嘉山将点菜平板递给服务员,说:“就点这些吧,你们主厨今天在店里吗?”
不等服务员点头,惊喜的声音便从何应悟身后传来:“小谈?!”
何应悟回头,只见一位穿着厨师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从大堂的玄关处惊喜地朝着这桌走开,“你来泉城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
“这位是龙厨,是知乐园的老板。”谈嘉山站起身和中年人寒暄了一阵,侧头向何应悟说:“我读书那会儿,龙厨曾作为学校的特聘讲师来教过我们鲁菜基础。”
见两人都站着,何应悟也连忙站起身来作自我介绍:“龙老师您好,我是——”
“噢!小谈的弟弟对吧!”龙厨挠头,艰难地回忆着:“叫谈……”
“不是。”谈嘉山打断了龙厨的话,揽着一脸懵的人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动作间颇有维护的意思,“他叫何应悟。”
何应悟用膝盖碰碰谈嘉山的腿侧,问:“谈老师,话说你们酒店管理专业还得学烹饪吗?”
“嗯,因为我选的是餐厅运营与美食鉴赏方向。”
谈嘉山接过何应悟刚烫好的碗筷,先给何应悟盛了满满一碗饭,“这个专业还有侍酒师、高尔夫球场运营、会场及秀场管理和酒店品牌运营等方向。至于具体选择往哪个领域深耕,得看自己的个人爱好和就业意向。”
端过热气腾腾的米饭,何应悟的好奇不减:“那你为什么会选择餐厅运营与美食鉴赏方向呢?”
“因为我家有餐厅。”
可恶的有钱人!
何应悟恶狠狠地扒了口饭,酸溜溜地说:“那谈少爷你为什么没有继承家业,反而来《炊金馔玉》当打工人呀?”
谈嘉山给人夹了块刚分好的狮子头,前言不搭后语地敷衍道:“沙丘政变后杨广夺位,这意味着九子夺嫡失败。于是在一个大雨天,我瓜尔嘉山氏被逐出宫门,斩于玄武门之下……欲知后事如何,先给我剥十只爬虾,吃饱了再继续给你编。”
何应悟震惊于谈嘉山胡编乱造的能力,但还是戴上手套,乖乖给人剥起了爬虾,“刚听龙老师说你还有个弟弟?”
闻言,谈嘉山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将手伸向了何应悟。
“谈、谈嘉山——你干什么!”
何应悟被摸得脸都吓白了,但他带着手套、攥着虾壳,实在是没法反抗,只能通过乱扭尽量避开谈嘉山那双掏完外套口袋又接着掏裤兜的手。
“找记者证。”
坐回椅子上的谈嘉山,好整以暇地观摩着对方下意识叫自己大名时舌头打结的紧张模样,恶趣味道:“你们狗仔采访路人、搜集八卦的时候都不带证件出门的吗?”
好奇的小鸟记者彻底熄了火,总算叫谈嘉山的耳根子安静下来。
等到店里的高峰期过了,忙得团团转的龙厨这才从后厨脱身。
他端着盘形若石榴、皮薄晶莹的金丝烧麦溜达过来,笑眯眯地朝何应悟说:“小何,这是刚出锅的金丝烧麦,趁热吃!”
何应悟一口一个,道谢的时候嘴也甜得很。
没有厨师不喜欢能吃且捧场的食客,龙厨别提有多稀罕何应悟这位吃得又多又香的晚辈了。
见人吃得开心,龙厨又忍不住叫后厨现拍了一盆黄瓜拌油条、烫了碗奶汤蒲菜端上来。
“龙老师,别加了,有多少他会吃多少的。”
谈嘉山拦住还想起身连续给何应悟加菜的龙厨,有些无奈,“待会晚上撑得睡不着了,他又得急得翻来覆去直哼哼。”
龙厨颇为可惜地坐了回去,顺势问道:“小谈,你觉着这顿口味怎么样?”
知乐园开了十几年,向来以菜式正宗、价廉物美闻名于鲁省内外。近几年口碑虽然下滑了些,但提到鲁菜,当地人首先想到的还是这家老字号。
谈嘉山无意暴露自己评审员的身份,再加上龙厨当过自己一段时间的老师,怎么评价都有失公允。
他推脱了两句,在桌下的手拍拍何应悟的大腿,示意他接话。
正埋在碗里大吃的何应悟抬起头,脸朝龙厨的方向,说:“这一桌子,要数糖醋鲤鱼最好吃了。”
糖醋鱼讲究头尾两翘,鱼嘴、鱼肚、鱼鳃、刀口四处张开。
光凭这鱼的支棱样子,便能一窥龙厨精湛的刀工与火候把握程度。
何应悟本来就好酸甜口,再加上来他之前特地做过功课,对这道菜更是赞不绝口,“您这用的是黄河鲤鱼吧,比一般鲤鱼的肉质要紧实得多、一点儿土腥味也没有。”
勾芡的糖醋酱汁浓稠而不黏腻地均匀挂在酥脆的炸壳上,再顺着刀口渗入鲜嫩的鱼肉中,口感酸甜可口、酥嫩相宜。
吃得欢快的何应悟还不忘给谈嘉山夹一块嫩弹的糖壳腹肉,抱着碗幻想道:“不敢想象我要是每天能上来一条,得有多幸福……”
平日里洁癖又挑三拣四的谈嘉山,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碗里那块被何应悟夹得毫无美感可言的碎鱼肉,面不改色地夹了送进嘴里。
等到口中的食物全数吞下,何应悟才继续开口道:“九转大肠外观红润透亮,多样化的口感搭配得恰到好处、极富层次感……就是、就是回味好像有点苦?”
烹饪中的独家秘技被点出来,龙厨别提有多得意了。
他眉开眼笑地朝何应悟解释道:“九转大肠讲究一个酸、甜、苦、辣、咸,许多厨师把握不好调味,往往调出个酸甜口就不错了;但不加点儿带着草木味的砂仁粉,就算不得正宗的九转大肠,更祛不了肠头那肉腥味儿!”
点评完最惊艳的两道菜,何应悟朝谈嘉山的方向望去。
接收到了对方投过来的鼓励眼神,他这才敢继续往下说,“但我感觉其他的菜没这么惊艳:爆炒腰花炒得似乎老了些,有点儿咬不动;鸭蛋黄狮子头里的咸蛋加得有点儿多了,吃多了以后口感有点发腥;丝瓜烩面筋和松菇炖豆腐的调味……”
见龙厨脸上的笑意敛去,何应悟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将身体下意识朝谈嘉山那一侧靠过去,声如蚊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谈嘉山安抚地拍了拍何应悟的背,安慰道。
“不愧是小谈的人,舌头还真灵。”龙厨苦笑将沾了油渍的掌根按在白围裙上反复摁擦着,表情有些尴尬。
龙厨的性格内敛,当着何应悟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小辈,也不好诉说烦闷,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知道龙厨不自在,谈嘉山干脆主动把何应悟支开:“小鸟,我和龙老师聊会儿,你先去附近转转。”
他把随身包斜跨在何应悟身上,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包里有面包和零食,别在外面乱吃东西——也别走太远了,等我来找你。”
何应悟听话地点点头,挎上包一阵风似的跑了。
因为不知道谈嘉山说的“聊会儿”具体要多久,何应悟也不敢走远,跟着导航散步至知乐园对面的一家商场。
商场的低楼层是彩妆及珠宝区,生活习惯比直男还糙的何应悟对此提不起兴趣。
他老头散步似的走马观花,乘着电梯直上三楼男装区。
常年在网店买便宜衣服、下单前还得对比哪家返利软件优惠力度最大的何应悟才逛了一两家店,便被吊牌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价格给劝了出来。
起步四位数的价格,贵得不像是无产阶级能接触到的消费水平。
但经过一家光看店内陈设就知道价格不便宜的男装店时,何应悟还是没忍住拐了进去。
——毕竟谈嘉山衣柜里带logo的大部分领带和西裤,都来自于这个品牌。
许多gay靠着运动鞋、白袜或者丁字裤一类的“圈内流行元素”元素辨识同类,但何应悟实在是不好这口。
每次一看到类似的单品,何应悟不仅没有同类相吸的感觉,反而想把鼻子给堵上。
反倒是见到谈嘉山穿着西装,搭上臂环、领带夹、手表和领带一类的配饰后,何应悟的注意力会溜号。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一听到谈嘉山解、系表带折叠扣的声音,耳朵便会下意识竖起来;谈嘉山绑、拆领带时,自己的目光便会被无形的手给强行拉过去。
何应悟由姥姥带大,成长过程中从来缺乏父亲与兄长的角色;而支配欲强到有些神经质的谈嘉山,刚好弥补了他对代表权威感的角色的憧憬。
谈嘉山的一张脸漂亮得锐利辛辣,与和顺驯良完全搭不上边。
再加上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对方垂着眼睛不说话时,哪怕没做错事,何应悟也会莫名心惊胆战。
但规整的服装的穿上身、标志着有序的饰品被扣在合适的位置以后,谈嘉山那股子令人悚然的锋芒便会巧妙地全数收敛在内。
白金的机械表像一副精致的手铐,而布料挺括的领带则像极了项圈。
它们被严丝合缝地合上时,总叫人想起扣在藏着獠牙的凶兽吻部的嘴笼。
而当它们被摘下……
停停停。
何应悟拍拍脸,止住脑袋里天马行空的桃色幻想。
先不提自己那隐秘的心思,单论入职以来谈嘉山在工作方面的提携和生活方面的帮助,何应悟有些表示也不为过。
以他目前的工资买不到像样的手表,但咬咬牙买一条贵价领带送给谈嘉山还是没问题的。
见何应悟在柜台前纠结了许久,店员主动上前,为其介绍起了销量较好的几款明星单品。
“下午好,先生。这一排都是桑蚕丝质地的箭头形手打领带,刚好适合您这样的年轻男生。需要我找一件替换衬衫帮您系上试试吗?”
何应悟连忙摆手,解释道:“不用……我是买来送人的。”
想到谈嘉山那一柜子设计感极强、配色大胆得像孔雀开屏的衣服,何应悟就有点儿头疼,他将脸转向店员,问道:“有没有那种适合三十岁左右男性,能搭配浅色衬衫和色彩明度较高的外套的领带呢?”
纠结了十几分钟,何应悟最终挑出了一条几何图形的深绿色领带、一条藏蓝色的暗纹提花领带。
店员将这两款材质和设计类似的领带从展示柜中取下来,为何应悟展示细节,她说:“藏蓝色这条要稍稍贵一点,但这款可以在领带窄端这头,用银线绣上您指定的单词。”
差价足足有一千五。
哪里是稍稍贵一点,这简直是在割何应悟的肉。
但贵的那款能绣字。
能绣字哎!
何应悟神态自若且痛彻心扉地付了钱,接过店员递来的样纸。
何应悟在稿纸上试了好几回,这才慎重地在样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谈嘉山的姓氏拼音——
tan
作为龙厨曾经的学生,谈嘉山深刻了解对方对鲁菜的热爱与偏执。
因此,在降级评审列表里看到知乐园时,谈嘉山其实是有些惊讶的。
谈嘉山想过许多原因:厨师流失、食材更换、管理困难……
唯独没想过,知乐园口碑下滑居然是因为龙厨遇上了家庭剧变。
“节哀顺便。”谈嘉山给龙厨添了茶,劝慰道。
龙厨举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菜的意思。
他的表情有些苦涩,“小何其实说得挺中肯——除了糖醋鲤鱼和九转大肠这两道招牌菜是我掌厨,现在店里的其余菜都是叫炉头师傅炒的,出餐水平确实比不上前几年。”
龙厨与妻子因鲁菜结缘。为了铺开知乐园的生意,夫妻俩一心扑在事业上。餐饮品牌要想挣出些名头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两人又都是厨房里的顶梁柱,因此要孩子的时间也有些晚。
“我老婆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三年前乐乐——就是我女儿,她去世的时候,我老婆整个人都垮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来令人悲痛。
这几年因为疫情,餐饮生意本来就不太好做;再加上龙厨的妻子大病初愈,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
“店里的生意懈怠下来以后,原来的那几个炉头师傅也挪了地儿。既然心思不在顾店上,我打算在年前把店关了,省得砸了知乐园的招牌。”
说到这里,龙厨的眼圈有些红,声音里却有些解脱和释然的意思:“店还能再开,但我老婆只有我了……”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极快,本来就已经在走下坡路的知乐园这么一关店,再想恢复昔日荣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谈嘉山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尽管可惜,却他也明白龙厨早就下定了决心。
晚餐的经营时间一到,谈嘉山不方便再继续打扰,识趣地同龙厨道了别。
推开门的瞬间,寒风裹着成片的雪花,同谈嘉山打了个照面。
下雪了。
下雪了。
盐粒子似的雪花星星点点地往下落,被风一裹,像蒲公英的小伞似的,在空中无所依地沉浮、荡漾。
等天色暗了,形单影只的雪花们便也学着结伴的行人们攥成团,化作从旧棉服服里扯出来的破絮,打着旋儿往下飘。
泉城的居民习惯扛着水桶去泉眼旁打水,为了避免污染水质,因此当有在游客在试图投喂泉中活鱼时,本地人们大多会进行劝阻。
前些年被喂得胖成煤气罐的锦鲤们受不了这苦。
不论是柳絮、树叶,还是雨水、碎石,但凡落到了水面上的东西,它们非得啃上一口试试咸淡不可。
纷纷扬扬的雪絮还没来得及碰到泉水、被沁润成透明的冰片,反倒是先被水面下嗷嗷待哺的鲤鱼们当做投下的面包碎,一口啄了去。
何应悟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等了将近半小时,待到绿化带的植物枝头累起了薄薄的一层初雪,才终于在路灯亮起前,等到谈嘉山推开了知乐园的门。
他快速加入斑马线前等待红灯变绿的人群里,频繁地低头看手机。
这人明明都已经从店里出来了,怎么还没发信息过来!
冬季天黑得早,两人又隔着条宽阔的马路,何应悟看不清楚谈嘉山脸上的表情,却依然能感受到环绕在对方身周的低气压。
入职和培训期间,何应悟听说过不少关于谈嘉山的传言。
无外乎就是把这位大少爷,塑造成了一位工作能力卓越、嘴巴毒到淬砒霜、脾气阴晴不定的冷血动物。
可谈嘉山的共情能力并不差,他只是懒得反馈、不愿合群。
此时独自站在门口发呆的谈嘉山明明依旧衣着光鲜,却没了平日里昂然自若的样子,看上去反而还有些可怜的意思。
读书的时候,何应悟曾和几位同学一起前往学校附近的一家动物园做过实训采访。
这里地处郊区,周边除了菜市场和学校,就只有这间设施陈旧的动物园。
它也曾经是辉煌过的——门口的宣传栏贴满了褪色卷边的照片,大抵是馆里的明星动物在表演时座无虚席的盛况场面。
只是后来娱乐花样多了,再加上反对动物演出的呼声渐高,这间本来体量就不大的动物园几经人手,最后就这么沉寂了下来。
收入锐减,维护成本下降,馆里的动物同游乐设施一样老得飞快。
在气味浑浊、砖坯脱落的假山间,何应悟发现了一只身形极大却消瘦阴沉的棕熊,它沉默得像尊没了生气的蜡像。
何应悟忍不住问:“他怎么一动不动?”
“大概是饿了。”饲养员丢了个苹果下去,骨碌碌滚到棕熊的爪子前,可它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继续重复着摇脑袋的刻板行为。
饲养员有些尴尬,解释道:“以前这个区有三四只棕熊,后来只剩它一只了……你们帮忙多宣传宣传我们园子嘛,说不定游客多了以后,它就会恢复往日的活泼。”
这不是什么热点选题,几个学生的实训采访视频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动物园并没有因此增加多少曝光。
听说那间动物园后来被收购、推倒,在地皮上重新盖了工厂。
长时间的孤独会叫人发狂,动物也是如此。何应悟不清楚那头棕熊的去向,但大抵是不太乐观的。
而现在,他却在谈嘉山的身上看见了那头棕熊的影子。
几乎要可视化的空虚和孤寂,像一座玻璃罩子,隔绝着谈嘉山与周边喧嚣的联系。
上次见到谈嘉山这个样子,还是从姐弟蒸菜馆出来的那一晚。
尽管谈嘉山从来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但观察力敏锐的何应悟能隐隐猜到,谈嘉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并不好。
何应悟参加工作以后赚的第一笔钱,便是把姥姥用了十年有余的山寨机换成了按键更大、声音更洪亮,还有视频功能的老人机。
除了将每月的工资转一半给姥姥,何应悟差不多每周还会打两次电话回去。虽然家长里短的唠叨其实并没什么营养,但一聊总是半小时起步,像是怎么也说不够似的。
但何应悟从没见过谈嘉山给家里打过电话。
一次也没有。
根据hr的说法,谈嘉山自入职以来,逢年过年都是选择出外勤,像是故意在避着什么似的。
而距离对方加入《炊金馔玉》,已经足足有四年了。
何应悟心里不是滋味,更不想放任对方沉溺在抑郁情绪里闷闷不乐。
他深吸一口气,从后方绕到人身前,迅速将礼品袋塞进谈嘉山手里:“新年礼物!”
见对方正欲开口,何应悟赶紧呱唧了一大串,试图堵住对方的话头:“谈老师我觉得这条领带很好看所以给你买了下来它一点儿也不贵请不要有负担不准给我转账而且发票我已经撕了退不了的你快收下天啦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被何应悟打了岔,谈嘉山这才猛地从消沉中抽离出来。
“你慢点说,别被口水噎着了。”
谈嘉山根本没听清何应悟在说什么,只笑着应和对方的话先说好,边用手推着这人的脊背往上顺气。
等到何应悟缓得差不多了,谈嘉山这才放了心,他正欲取出礼物,却被对方捏住了手。
“慢着!等回去以后再看。”也不知道何应悟的脸是不是被冻的,酡红从下巴尖一直飞到眼下,“哪有当着人的面拆礼物的。”
谈嘉山知道何应悟脸皮薄,便遂了对方的意,把礼品袋小心地装进了包里。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在手机上戳了戳后将屏幕亮给身边的何应悟。
“我看了下,晚上还有一趟回沂州的高铁。如果来得及的话你先收拾行李早点赶回家吧,不然再耽搁几天撞上春运就不好了。”
谈嘉山抬手制住何应悟预备摇头的脑袋,补充道:“回去再把手头的评审笔记整理好发我就行,我来收尾,早点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从谈嘉山那只握力极强的魔爪下逃出来,何应悟不依不饶地追问:“谈老师,那你过年去哪儿?”
“就在泉城转转,得空的话去隔壁豫省喝碗胡辣汤。”
“噢。”
何应悟做了足足两三分钟心理建设,紧张得手心出汗,盯着谈嘉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谈老师,如果你还没计划好过年去哪儿——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沂州过年?”
“我给你炸小麻花吃。”
谈嘉山周密的过年计划,在何应悟的诚挚邀约下脆弱得像个无足轻重的屁,风一吹就散了。
两人要去的地方距离沂州高铁站还有些距离,晚上又没车愿意往山旮旯里拉人,何应悟只好在路边拦下一辆三蹦子。
所谓三蹦子,其实就是带棚子的电动三轮车。
这玩意儿比摩托车要多个遮风避雨的功能,但比正经汽车可要颠簸多了。
抱着行李箱、屈起大长腿坐在逼仄的车厢里时,谈嘉山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
这个点,自己应该在五星级酒店的恒温泳池里畅游,而不是在小得像鸡笼的三轮车里摇摇晃晃!
“坐稳了!”
前头司机师傅的吆喝还没落地,毫无减震功能的三蹦子被前方马路上一连串的坑洞晃得几乎散架,叫座位上的何应悟和谈嘉山东倒西歪、不住趔趄。
向来身体素质极佳的谈嘉山,最终是被何应悟从三蹦子上扶下来的。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终于克制不住地蹲在田边,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何应悟在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水,只好把自己喝过的橙汁递过去给谈嘉山漱口,“抱歉啊谈老师,我不知道你晕车这么厉害。”
谈嘉山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何应悟一眼,刚张开嘴,一肚子酸水又从胃里冒上来,他赶紧转过头继续吐。
“这师傅以前开赛车的吧。”吐空了的谈嘉山虚弱得像个刚从轮椅上站起来的病号,从又拖箱子又背包的何应悟手里将大半行李接过来,“脑仁都要被晃散了。”
何应悟愧疚得要命,要不是两人的身高、体型相差得实在有点大,他恨不得一把背起谈嘉山跑回去。
沂州的雪,下得比泉城要大得多。
尽管不像城市里那样灯火通明,但路面的雪覆得极厚,月光一照,便映得前路一片通透,叫这夜晚也亮得像白天似的。
在铺得松软、厚至脚踝的雪甸子里往前走,还没冻成冰的积雪嘎吱嘎吱地顺着脚印往下陷,留出深一脚浅一脚的痕迹。
冬日雪地里特有的冷峭味道,与烧炕的柴火味、煮饭的烟火气一起织成布,像不怎么温柔的长辈洗脸似的、轰轰烈烈地碾过两人的鼻子。
夜晚风大,吃完饭的人们早早回了屋,沿途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声、间或响起的麻将洗牌声。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总算是到了地儿。
一位打着手电筒的身姿佝偻老妇人迎了上来,拉着两人往院子里走,“小乖,你们回来啦?快进屋,外边风大着呢!”
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门后探出脑袋,牵上何应悟空着的那只手。
她叫完何应悟,又抬头望向谈嘉山的方向,有些胆怯,但还是依着何应悟之前在电话里嘱咐,主动叫人:“叔——”
何应悟赶紧把妹妹抱起来掂了两下,朝着谈嘉山的方向纠正道,“叫哥哥。”
“哥哥。”妹妹不好意思地捂住正处于换牙期、门牙漏风的嘴,小声跟着应和道。
谈嘉山友善的朝着她笑了笑。
他转头望了眼门口写着“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的不锈钢旧匾,与祖孙三人一起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