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终于来临,除了一科语文,其他全考得一塌糊涂。成绩出来了,是三本的分数。他决定不读书了,准备留在城里打工。他告诉特地走了上十里路才到的镇子里打电话探听消息的父亲,他考砸了,无颜回去,反正三年都未曾回去了就留在城里找份苦力干吧,等混得有出息了再接家人出来。电话的另一头一阵沉默,隐隐有吸烟的兹兹声。以前父亲来看他时,他连正眼都不敢望一下的,而现在竟然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而他父亲还是知道了他考上了三本,因为这是省级重点高中,本科升学率是百分百的,他父亲曾多次听说过。后来他父亲找到了他对他说了一句;“娃,无论要多少钱,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上大学,你是好孩子,爸明白,无论你复读还是去大学书一定要念下去,为了你妈和阿婆。”“嗡”的一声,他如五雷轰顶,整个人瘫痪下去,呆呆地瞪大眼睛出神。他知道这三年来家里一定发生了许多变故而他却一无所知。听他父亲含着泪断断续续说下去他才明白奶奶在两年前病倒了,父亲说怎么也得送她去医院;而她说什么也不肯,说娃儿将来读大学要花很多钱,不能让自己这副老骨头给耽误了。趁她儿子外出干活的时候拿起了藏在床底下的农药瓶他母亲也在这个夏天为了到河里捞鱼腌干拿给他做考前滋补,拖着带病的身子跋涉在被烈日烤灼得冒白雾的河湾来,后来虚弱的她一阵晕旋载倒在水里就永远起不来了。不久镇里贴出了一张认尸启示:现从河里捞起一具女尸,四十岁左右,鼻尖有颗红痣,望家属在三天内到相关部门认领,否则政府当无名死尸处理。认尸要上千块冷藏手续等费用,抬回来也需要不少钱力。他父亲只好忍着泪水任由相濡以沫了二十几年的妻子掩埋在乱葬岗上变成孤魂野鬼当他听完了父亲的哭诉,他那积储以久的眼泪如泉涌喷,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夜突然变得很阴沉,仿佛要把整座灯火通明的夜市扑灭;秋风吹动着江边纤弱的垂柳发出微微的声响好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魔在狂笑。他漠然掏出父亲塞过的通知书,上面似乎还有父亲熟悉的温度和被土烟熏成黄黑的手指抚摸过留下的淡淡的烟味。他抬头看着没有星月的天空,微笑慢慢从嘴角泛起;他纵身一头扎进江里,在落水那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母亲与阿婆在天堂一边微笑一边向他打招呼就这样他被夜雨暴涨的江水带到这个如同家乡的河湾。
可是我突然想起那浮尸并没有笑意,更何况衣着也并不朴素,那不大可能是一个贫苦悲惨的学生。那他又会是什么人呢?我的头又开始发胀了。哦,对了,他或许是一名瘾君子吧。他从小父母离异,父亲沉迷赌博,他没人管,于是整天与一帮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后来哥们给他介绍了白粉这种据说能让人飘飘欲仙的玩意,很容易就上瘾了。他赌鬼老爸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哪里有钱给他吸“白面”他只好跟哥们干些偷偷抢抢见不得光的事。做案多了,同伴们一个个被抓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在冷落的街头卷缩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鼠。毒瘾发作时满脸鼻涕,全身抽搐,就像发病的小乞丐,人见尤怜。突然有一个脸颊有一道从耳根一直挂到嘴角的伤疤的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慢慢停下了脚步,用悲悯的眼神注视着他。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当他挣开眼睛时,前面除了空旷的街巷多了一张用石头压着的百元钞票。他环顾四周,那女孩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一簇簇道旁树在街灯中摇曳着鬼魅般的倒影,街道上一些尘土夹杂着枯叶、碎纸片在回风起舞
一百块,足够他免受一周的痛苦了。于是他发誓,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那“恩人”只是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又“断粮”的他在毒瘾发作的折磨里忍不了多久。终于抑制不住心魔,拔出了那把防身的刀子,在郊外等待目标出现。几天折磨,他已是强弩之末,只得找些弱女子下手。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目标,他咬紧牙紧跟着那个纤弱的身影。终于她被道旁树的阴影笼住没入了黑暗。他快步上前,用尽全力把刀子刺出去,刀子从那女人背后没入到刀柄,鲜血嗖地喷到他苍白的脸上,热辣辣的如同情人的热吻。他无从理会一手抢过她的提包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时不时掉头往回看似乎后面有什么东西紧跟着似的。跑出了三四丈时他刚好第三次掉头,那刻天桥上远远射来一束车灯在那女子脸上一扫而过,他分明看到一道从耳根一直挂到嘴角的伤疤在她的脸上抽搐成一把弯刀,锋刃对着他直卷过来。胸口一痛,他抢抓提包的手突然松了。他狂叫一声向江边跑去。突然他听见有人喊救命,静心一寻,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掉到江里面去了。其实他并不懂游泳,又被毒瘾折磨得不像人样,但他想到自己一生做过太多错事连恩人都不放过却从未做过一件好事。想到这里他不顾一切跳了下去,用尽全力把乞丐推向河堤枝条伸到水中的柳树旁边去,而他自己一口气接不上来,脚下一沉,猛喝了几口污浊的江水,在咸涩的味道中一路沉下去,然后随着江水一路漂浮到一处偏僻名叫回尸滩的河湾
不对,吸毒者好像双眼会凹入很深,而且都是骨瘦如柴的,这与浮尸一点都不相称呀。唔,一定不是刚才设想那样。
那么他会是谁呢?该不是一个阿飞在斗殴中横尸街头被一脚揣到河里去吧。可那浮尸身上并物血痕呀;要不他可能是一名已获取重要情报的卧底,他得知了某个高官贪污的证据,当他正要采取行动时被保镖发现了,一阵搏斗后终于寡不敌众被打下水里去。也不对,他太年轻了,不可能胜任卧底,更何况这年代哪里还有港片一样的情节,分明是自己太神经质了。
“可是要一个男人停止幻想,比不让一个女人照镜子还要难受”更何况我这患抑郁症的“半个疯子”!
唔,要不他可能是一个因贫困辍学而打工、经商的年轻人。他与人合伙,从事贩卖盗版书籍与光盘暴富起来,开了一家市里最大的音像店与畅销书批发部。年轻得志的他充满了成就感,并与市长、文化局长之类上流人物交往多了,打心底对那个曾经因为贫困而让他辍学的山村产生一种厌恶感。他每次回去总只是买了许多东西给家人、邻里,并且只是简单寒碜几句丢下一大叠钱就驱车回城,从不在乡下过夜了。就连儿时父母叫得亲切的乳名听起来也因太土而变刺耳了。
天意难料,他合伙的“朋友”卷走了所以资产。那些下了定的订单亟需资金兑取,可他问遍了所有“老友”竟连三千块都凑不够;他们一般都推脱说最近正好拿钱去运转了,现在只有几百块饭局钱,过些天再来吧,要不就那这几百块去应急那故作慷慨的样子令人作呕。他也想过要向银行借钱,可是账户刚被清空,没有担保根本借不到。一时间他彻底绝望了,整个人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似乎一夜被染白了好几撮。他知道自己溃败到底了,只得申请破产,又恢复到一穷二白的日子,他那些高官朋友也不再称他为朋友。他觉得这城市充满了背叛的味道。不久他收到了父母的来信。信上说,二老把他给的钱积攒起来,要他回去取从头再来过;要不回到乡下一家人一起过温馨平淡的日子也是好的。他才明白只有家里永远有那么一扇门为自己而开,那么一些人为自己而等待。夜深了城市的灯火逐渐阑珊,他乘着秋风站在横江桥头的栏杆边。面向家乡,眺望那熟悉的远山,它们在暗淡的夜色中只能看到一抹抹暗影一直绵延到天边,以及天边之外的家乡。闭上眼那些曾经常伴的青山绿水,那些熟悉而淳朴的面孔,还有那些回荡在黄昏的山谷的母亲温馨的呼唤,仿佛都已一一排列在前。
他转过头看见阿q的天堂随着慢慢聚起的江雾在城市上空浮现。他再次面向远山,大声呼喊:“我是大山的儿子!”或许是太激动把手松开了,也或许是江风突然变大了,夜风吹落了他手中的信纸。他赶忙俯身向前倾去抓那珍贵的信纸,忘了栏杆边上的危险。他从桥栏上翻下了江,他终于抓住了信纸,微笑着坠向桥底的黑暗
不,这样那尸首应当双拳紧握,手中攥有纸张。而浮尸双手是张开的。更何况殉情也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时常可听到这种传言:落花纷飞的街道有过他们成双的足迹,清辉满人间的月夜里也有过他们相依的身影,由于某种原因女友突然变心了,他从阁楼上一跳,希望能激起一点重获恩情的浪花然而却悄然飘到这儿来。
也或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也并不想死,如醉汉不经意间掉到河里溺死了
正当我又要寻找其他可能时,奶奶慈祥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阿五,明日你就返城入学了,快回来收拾下行李吧,今晚早点睡,明日好有精神搭车。”我才醒悟,明天我也该走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偏僻的村庄到遥远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一旦离开,浮尸之迷就会如同许多往事一样累积在记忆底层的角落,偶尔梦幻抖落岁月布满的尘埃就会乘着夜色潜回枕边化成吓人的呓语,留给醒后的自己一身冷汗与虚脱的疲惫。
于是我再次跑到河滩去,可是什么也看不到了。浮尸不见了,观望浮尸的人群也散尽了,只留下一双双凌乱的脚印证明着这里的确曾聚集过一大帮人。我在暮色降临的村庄,在一群群归家的牛羊鸡鸭间,在满地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里四处打听关于浮尸的事。后来村北那个独眼龙告诉我,有人已经把他给抬上乱葬岗埋了。村长打电话到派出所去,派出所的人说没空,并认为浮尸时常有,就叫村长找人抬去埋了算了如果是说捉赌有油水捞老派早就叫人来了,死尸没油水捞又晦气他们当然不会理的咯,这年头在独眼龙从平静的诉说到对派出所不满的忿忿(他曾两次聚赌被抓)中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回走。边走边想,越想越害怕。原来无论一个生命幸与不幸他都有可能突然边成浮尸寂寞地躺在异乡的荒岗;死亡也不会因为你害怕而消失,毒蛇会噬你,疯狗会咬你,汽车会撞你,一切索命的东西都会突然冒出到你跟前,一不小心你就会着了道儿。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眼里的傻子,心中的浮尸,供别人猜测的故事。那么我的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呢?怀着惴惴的不安度过了假期最后一晚。
还好在回城的车上,车窗外的道旁树呜呜的向后退让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向前;映入车窗的有明亮的阳光也有道旁树的暗影。浮尸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场幻觉。
或许浮尸真的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场幻觉而已。
恍惚间,一缕阳光削开乌云的外衣,射向雨露未干的竹林,暂亮暂亮的;枝叶间一只蜷缩的鸟儿抖抖潮湿的羽翼,尖叫一声直插云霄。不管前面等待的是美味的虫子还是漆黑的枪口,一天就这样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