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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法不能自己选(1 / 2)

一捐赠,不敢经过干部手

时空对于人类来说,应该是永恒的,因为人类的历史是短暂的,人类起源的几百万年历史,相对于宇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时间的快慢与人的年龄有没有关系呢?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人处于任何年龄时段,时间的快慢都是一成不变的;按照唯心主义的观点,人对时间感觉有变化,那么,时间的快慢与人的年龄就存在着关系。

黄文宝觉得人随着其所处年龄时段的不同,对时间的认知也存在着差异。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老感觉时间过得太慢,望着家乡冬日里一片荒芜的田地,望着摘掉了绿色插在道旁如薰焦过的珊瑚一样枯黑的树枝,望着在雪地上寻食的一群乌鸦,那东北乡间的生活,仿佛总是一如既往。但是,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之后,黄文宝又感到时间过得非常地快,他仿佛还记得刚来天竺县时那个青山绿水的春天,还记得新世纪里第一个春天生长出的那满山遍野的紫色的杜鹃花,但是,现在,那个春天却已经远远地逝去了,而且秋天也在不知不觉中溜走,新世纪已经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年头,冬天也随之悄悄地来临了。

天竺县冬天的景致是与黄文宝远在东北的家乡不同的。他仿佛记得儿时有一篇小学课文,似乎是这样描绘他的家乡的:东北的冬天很长,满野都像是一幅幅只有黑白两色的钢笔画。那画中所有的景物:山、水、云、树,都覆盖着白雪,虽然没有缤纷的五彩,却有一派清新的素净的格调。远山像一扇扇银铸的屏风,越远处,颜色就越浓,直到山顶相接处,就再也分不清哪是雪山,哪是云天了。远处是被雪染白的白桦林,强劲的西北风吹来,树海扬波,白色的雪浪,此起彼伏。而近处呢,则是一片落叶灌木林,褐色的树干裹上了坚冰,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了水晶般的光亮。

美人河畔的雪景在黄文宝看来,不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的钢笔画,而是在白色调中点缀着湛蓝、翠绿和鲜红色的水彩画。美人河畔的雪景没有了黄文宝东北家乡那极目远眺时一望无际,天地交融的空灵与苍茫,却有了大巴山映衬在蓝天之下的一重重山峦的秀丽轮廓和那山峦自身的淡淡的、少女腰条一样婀娜的线条;没有了东北绿色尽褪,那枯枝的独立与寂寥,却有了在堆满积雪的树冠下,时时闪出几片翠叶,抛出点点的绿光的生机。那被白雪覆盖下的灌木丛中,一种挂满红果的植物,则把这幅水彩画点缀到了最亮丽的境界。那植物的干被雪裹得严严的,呈完全的雪白色,而那枝头无数颗红豆大小的鲜红的果子,却无畏地挣脱白雪的拥抱,在冬日里,尽情地灿烂起来。

当然,与东北的雪景最不同的也是这幅水彩画中最精湛、最大手笔之处,还是那划破雪原依然流淌的美人河。在冬日里,她的色彩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的河水,依旧泛起耀眼的波光,使这幅水彩画的生机,凭添了盎然,使这幅水彩画的气势也陡然变得浩大起来。

“黄书记,我们该走了。”罗蛮子从沙漠王子跃野车里探出头,对站在路边向山下远望的黄文宝招呼着。在沙漠王子跃野车的后面还停着一辆东风牌加长卡车,牌号居然是“京a”的。卡车的货厢有棚子,里面塞满了冬衣、棉被和各式各样的旧计算机。

这辆卡车是郑直所在的东方集团总公司的,冬衣和棉被来自黄文宝所在的部机关,是部机关四百余名干部和职工对天竺县人民所献出的爱心;计算机来自东方集团总公司,是郑直在料理王淑英丧事之余,各部室游说的成果。

物资经黄河、跨长江,翻秦岭、穿大巴,被运抵天竺县之后,黄文宝经与扶贫办程主任商量,决定首先把这第一批来自北京的扶贫物资,冬衣和棉被捐献给山里最贫苦的山民,让他们减轻严寒之苦;计算机则捐给山里的希望小学,让山里的娃子们,也能够亲手摸一摸这网络时代的必备工具。

上车之后,黄文宝还没有坐定,罗蛮子便先开口了:“黄书记,你们北京来的领导,还是英明!亲自来送东西,就对了!”

黄文宝不解其意,问道:“为什么?”

罗蛮子挤挤眼,卖开了关子:“如果交给那程主任,我敢跟您打赌,过两天您再到他们家、他们的亲戚家,甚至各种关系户家一看,您猜会出啥子事情?”

“怎么样?”

“那好东西,一定就在那里呢!”

黄文宝将信将疑:“不至于吧?”

罗蛮子冷笑着:“那您就在新毛毯、新棉衣上做个标记,试试看嘛。以前早就这样了,一车东西,由县、乡、村干部来分,一级扒一层皮,最后还不够当官的七姑八大姨们分呐!那里还轮得上山里的小老百姓呀!”

“不是有登记吗?”

“登记的只是件数,却没有接受者的签字呀!即便是签字,也没的关系,谁也没有说干部家属不能够接受捐赠呀!”

黄文宝倒受到了启示:“的确,我们这车衣服,也没办法让接受捐赠的山民逐件签字!这样,这种献爱心活动就太复杂,太麻烦了!”

“所以,我建议您,除了计算机,见了穷人就停车,把衣被发几件算了。”

罗蛮子话音未落,便停住了车,后面的卡车也跟着停了。只见前方的山坡上,一个老妇人呆立在雪中,痴呆呆地望着驶近的两辆汽车。她的脸很瘦,皮肤又黑又糙,头发花白,驮着背,破衣烂衫上布满了土和雪,从她那满脸密布的皱纹来判断,她应该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

罗蛮子对黄文宝说道:“这是胡狗子的远房亲戚,也姓胡,两家人住一间房,真正的穷人。不过,两个小孩一死,胡狗子被抓,她的房子倒宽敞了。”不等黄文宝支声,那罗蛮子早已经下了车,跑到卡车上,抛下一个大柳条包来,而后又麻利地跳下车,对着呆立在雪中的老妇人大喊:“哎,领衣服来!江主席给你们送来温暖了!”

黄文宝见状,也只得下了车,那罗蛮子的莽撞行为,弄得他心里产生了几许不快:还没有就分配衣被的事情做出决定,他就先干起来了,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这简直就像是造了自己的反吗?但是,转念一想,这罗蛮子大概也真的想为真正的穷人做一点事,怕自己这黄书记依然按照常规,把物资交村、乡干部处理,苦了老百姓,乐了村乡干部。这么一想,他便在心里平衡了,也接受了罗蛮子的主意,进而默许了罗蛮子的主意。于是,黄文宝也对着那雪中的老妇人喊道:“对,北京人民送温暖来了!”

就像那罗蛮子喊出“江主席给你们送来温暖了”时没有感觉出做作一样,当他喊出“北京人民送温暖来了”时,也没有感到别扭。人的言行,其实都与他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关,此时,黄文宝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还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县委副书记,作为共产党的代表,面对人民群众时的那种责任感和荣誉感。这样感觉,是他在中央机关里当处长时、甚至在入党宣誓时,都没有体会过的。

那老妇人听说要分衣被,便顺着山坡直直地跑下来,那速度之快,非城里的老人所能想象,以至于黄文宝也不禁吃惊地大叫道:“小心,慢点,别摔了!”

罗蛮子打开雪地上的柳条包,把里面的毛衣、棉袄一类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老妇人,并且大叫着:“被子要不要?拿得动吗?”

老妇人怀里抱满了衣物,依然像是哀求,又像是惊喜地连声说着:“我啥子都要,我啥子都没有!”她的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那光芒是贪婪的火焰,还是求生的期盼,黄文宝简直说不清楚,但是,这表情确是她生活的写照,应该没有半点虚假。

人类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是不会懂得面子是什么的。面对捐赠物资的矜持,看来,也只是富人或者衣食无忧者的奢侈品。

那老妇人终于在再也抱不动,再也背不起的时候,满足地离开了车,蹒跚着向山坡上走去。

黄文宝对罗蛮子说:“要不,你送她一趟?”

“不用,山里人可结实了。而且,他们就住在山坡上,不远。”罗蛮子望着老妇人的背影说。

见那罗姓老妇人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木间,黄文宝、罗蛮子才回到了车上,打着了火,准备继续前行。这时,在漫山遍野里,突然传来了呼喊声:

“黄书记,莫慌走!”

“黄书记,我们也没的衣服!”

“也发我们一床被子嘛!”

黄文宝四处看时,只见在老妇人刚刚消失的那片白茫茫的树林间,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山民,他们一边狂喊着,一边向他们的车追来。

望着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山民们,黄文宝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担心这些被利益诱惑的穷人们,失去了理性,哄抢捐赠车。到那时,岂不在天竺县闹出了一个大笑话!甚至有可能导致成类似美人桥坍塌的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想到这里,黄文宝急忙推门下车,用自己最好的水平,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卡车前,像保护珍贵的国家财产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货厢的门。

那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山民们足有三十几个人,很快就把提前跑到车前的黄文宝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大的,已经头发斑白;年纪小的也是是北京城里幼儿园的小孩子。他们衣服的款式和颜色五花八门,但是,却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沾满了雪和土。他们的眼睛有大有小,但是,眼中却充满着一种共同的神情,就是对财富的渴望。更让有黄文宝不解的是,那胡狗子的亲戚,那刚刚离去的胡姓老妇人,居然也挤在也了人群当中,依然眼巴巴地望着他。

此时,黄文宝心中的情感异常复杂:他感觉塌实了,因为,村民们围住了他,但是却没有轰抢车上捐赠物资的意思;他也感觉悲哀,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现实地存在着这样的贫困人群,他们的贫穷远胜与他在东北家乡的村民们;他还感觉无奈,因为,他不知道车上的衣被,能不能满足村民们的要求,看来,这样的捐赠,只是杯水车薪,无法解决天竺县,甚至无法解决一个村落的贫困问题;他同时还感觉为难,这样把衣、被分光了,回去之后,怎么向部机关和东方集团公司汇报,是否有损中国农民的形象?

“每人只能够领两件!”黄文宝像个将军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对众人喊道,而后,又看一眼那老妇人,说:“领过的就不能够再领了!”

那罗蛮子见黄书记同意就地分发捐赠物资,顿时来了精神,他跳上卡车货厢,站在货厢门口,高声喊道:“对,每人两件,赶上什么是什么!不准许挑!”

黄文宝把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老妇人领到车门旁,对众人喊:“在这老婆婆后面排队,大家依次排好队!”

听黄文宝这样一喊,山民们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经过你推我搡,好一阵的拥挤和较力,以老妇人为第一名的一只三十多人的队伍终于排好了。

这时,队中又有人节外生枝,高喊起来:“胡老婆子已经领过了,不能够再领!”那胡姓老妇人听了,赶忙颤颤巍巍扭过头去,用颤抖而气愤的声音说:“我代胡狗子领!”

“那胡狗子马上就要被枪毙了,还领啥子衣被!”后面又有人喊。

老妇人也不示弱地指着说话的人,喊道:“你们一家来了四口人,每人领两件,你也沾了便宜!”

罗蛮子不耐烦地叫道:“别吵了,别吵了!如果不是黄书记英明,如果不是我罗蛮子出主意,你们呀,连个毛衣毛也见不到!江总书记的关怀,早被村干部们搞没的了!”

“行,一人两件,快发吧!”黄文宝害怕众人再节外生枝,便对罗蛮子吩咐道。

二被枪毙的,不都是坏人

话说秋天的时候,那胡狗子经过新老师的点拨和资助路费,按照娃儿妈信上的地址,踏上了东向广东,找寻老婆的路。当胡狗子坐上开往白沙市的长途车之后,当他从车窗里望着车下前来送行的向自己挥舞着小手的女儿和儿子的时候,他做人的良知突然被唤了回来。那时,他感觉自己没有哭,但是泪水却从眼眶里扑簌扑簌地淌下来,他睁大流泪的双眼,望着远处两个娃儿的幼小身影,在长途汽车扬起的烟尘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小得看不清,看不见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此次无论能否找回老婆,他都要重新做人,当牛作马也要让娃儿过上像样的日子,再苦再累也要把娃儿培养成人,培养成跟自己不同的有利于社会的人!

但是,当他按照娃儿妈信上的地址找上门的时候,敲响的却是一家窗上布满灰尘,似乎已经好久没人居住的工厂宿舍的门。那宿舍在一个筒子楼里,楼道里黑乎乎的,住户们由于室内狭窄,都挤在楼道里做饭,使得一个本来已经由于很黑而只得试探着走的楼道,越发拥挤难行。胡狗子在无人居住的屋外站了许久,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最后,一个好心的邻居阿婆告诉了他:这间屋里原来住着一男一女,好像都是四川口音。男的是工厂的小包工头,女的是工厂的织工。刚开始,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后来,男的由于贪污公款事发,被工厂开除了,女的也受到了连累,也被工厂辞退。这小两口,原来还养着一条小狗,小日子好像还不错。但是,自打出了这个事情后,狗也卖了。慢慢地,连这房子的租金都付不起了。被房主赶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离开,以后,就不知去向了。当时,胡狗子倒还多了一个心眼,向好心的邻居阿婆询问了一下那女的的长相。那好心的邻居阿婆所描绘出的女子,却跟娃儿妈一模一样。看来,他没有找错门,他没有办法再找到娃儿们的妈妈了。

返乡的路上,胡狗子的心里也是很复杂的。他一来高兴,还不时地冷笑起来:“这臭婊子,离开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二来痛苦,因为家里的两个娃儿毕竟又没有妈妈了。

回到了天竺县,回到了他那与人合住的家,当他没有看到那两个平日里让他反感,现在又让他日夜记挂的娃儿时,往日里只知道打牌、喝酒的胡狗子,竟也感到失落起来。当隔壁的同姓婆婆和那蓝衣老头的家人,向他哭诉了两个娃儿惨死和美人桥坍塌事件经过的时候,那平日里浑然不知世事的胡狗子也竟木然地呆立屋间,长久地没有说出话来,瘦脸上也无声地流淌起了泪水。

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胡狗子在修建马路的工地上偷来了炸药。偷窃是他的拿手好戏,是他自幼练就的本事。在一个有月亮也有星星的夜晚,他把炸药包放到逍遥楼那可以看到何主任及其侄子何嘎子的地方。他只知道这里在举行宴会,当然不知道中纪委的同志们也在里面,他只想炸死害死自己两个娃儿的何嘎子及其靠山何主任,而不知道他的所为,还会让许多无辜者受伤甚至丧生。

在胡狗子的记忆中,那爆炸的场景太美妙了,本是黑糊糊的外墙和本是明亮的窗户,突然之间发出了刺眼的强光。那强光照亮了整座逍遥楼、照亮了楼前的坝子,也照亮了他所生息的美人河静静的河水。随着那火光的一闪,一声巨响响彻了云霄,再随着火光和巨响,逍遥楼一侧那黑糊糊的外墙和那明亮的窗户,被强烈的气浪冲开了一个好大的大洞,滚滚的浓烟像一群从学校里放学的孩子,从大洞中涌出来。原来在一层餐厅内就餐的人们,顺着被炸开的大洞,疯狂得冲了出来,朗朗跄跄跑到路边,有的摇摇晃晃地站着,有的已经扑倒在地上。所看到的黑乎乎的人影中,根本分不出哪个是领导、哪个是群众了。这场景使得他胡狗子产生了平生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成就感,有了好久没有感受过的痛快淋漓的快感。他感觉遗憾的是,爆炸过后,逍遥楼居然没有倒塌,只是把一层的楼体炸了一个三四米见宽的大口子。后来他才听说,那炸药应该用土包上才有威力,但是,当时,他不懂,现在再后悔也晚了。

干了这种事情的后果,他是想过的。他明白自己一定要面对死亡,或者被枪毙,或者自杀。但是,自打他的两个娃儿死后,对死,他就不再惧怕了。活着好累、好苦、好难呦,今天为吃饭骗人,明天为穿衣受累,可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穿衣呢?为了活着!可活着为了什么?难道还是为了好累、好苦、好难吗?人死了,变成一块僵冷的肉体,一切却可以一了百了。从此没有了知觉,从此没有了痛苦,从此更谈不上好累、好苦、好难了。但是,他希望选择一个好的死法,他希望自己的死相不要太狼狈,死的过程也不要太痛苦。他设计了一个死亡的方案,想从两个娃儿遇难的地方栽下美人河,让那每天都能够见到的美人河水把自己吞噬。对死亡的效果,他是有把握的,从桥头跳下,基本跌昏后,再加上他压根就不会游泳,必死无疑。死后,尸体会顺着河水,远远地飘走,飘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也许,还会有一个好心的人或者好心的组织把自己的尸体安葬。

但是,就在爆炸之后,在受害者哭号一片,惊魂未定的时候,他却忘记了逃跑,异常兴奋的他,在爆炸残余的火光旁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又撕声力竭地叫道:“炸得好!炸得好!炸死你姓何的狗日的!”他一边叫着,一边向火里撒着白酒,希望那火燃得得更大。

于是,他被擒了,他被判处死刑了。他在新世纪迎来的第二个冬天,在美人河畔的雪景如一幅水彩画的时候,他被带到了美人河畔,就要被执行死刑了。

运他的车不是什么好车,是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让他呆的地方也不舒服,是站在敞棚的卡车上;临刑前的待遇也不好,只吃了一碗米饭加一份回锅肉,而后就被戴上了手铐、脚镣,嘴里还被塞了一个夹子,不但说不出话,而且还非常难受。

公检法的工作人员都坐在前面开道的吉普车里,他不明白的是除了公检法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有一辆救护车跟在卡车之后,里面坐着的,分明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为什么来呢?

在临上车嘴里被塞入夹子之前,法医曾经要求他签一个捐赠遗体器官的合同书,他拒绝了,说:“我死了,已经没有亲人了。要钱有啥子用?给谁?”这是他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蔑视金钱。

雪后的大巴山映衬在蓝天之下,一重重山峦的轮廓和那山峦自身的淡淡的、少女腰条一样婀娜的线条依然秀丽、迷人;在堆满积雪的树冠下,时时闪出的几片翠叶,抛出点点的绿光,依然显现着生机。那被白雪覆盖下的灌木丛中,一种挂满红果的植物,干被雪裹的严严的,呈完全的纯白色,而那枝头无数颗红豆大小的鲜红的果子,却无畏地挣脱出白雪的拥抱,在冬日里,依然尽情地灿烂着。那划破雪原依然流淌的美人河,在冬日里,她的色彩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的河水,依旧泛起耀眼的波光。

虽然每年都要枪毙几个人,但是,天竺县没有专门的刑场,在美人河任何一个有坝子的僻静地方,都可以成为罪犯们人生的最后舞台。

当黄文宝带着满载捐赠物资的两辆车行使到贾大林曾经跳河自杀的地方时,在宽敞的大坝子上,密密麻麻站了数百人。罗蛮子好奇地停了车,下来向山民们打听。

“枪毙人呢!”一个矮墩墩的壮汉,很是兴奋地大声说。

黄文宝听见了村民的话,也赶紧下了车。看着白雪皑皑的坝子,他还记得送贾大林回京时这里那迷人的景致:

头顶是蓝天白云,白云像绵羊一样在万里长空中涌动;美人河蜿蜿蜒蜒地伸向远方,在遥远的天边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视野里;一阵微风吹过,满野的芦苇摆动起来,微风到处的一片芦苇低了,而微风过去的那一片芦苇又高起来,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壮观,只是芦苇是枯黄色的,芦花是淡紫色的;那黄与紫的搭配掀起的芦苇浪,比海浪的蔚蓝更加斑斓。淡紫色芦花的枝头还时时飞来一两只喜鹊,它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嬉戏,由于芦苇的细杆不能很坚实地撑住它们的肥胖身体,害得喜鹊们不时扑棱着翅膀“呱呱”地大叫着。

回想着这人间美景,黄文宝不禁诧异地叹道:“枪毙人!怎么在这儿!”

“不是在这里,是在对岸。”矮墩墩的壮汉回答道,他不知道黄文宝只是诧异刑场设置的不妥当,还以为黄文宝是询问行刑的具体地点,便回答道。

突然,人声鼎沸起来,有人大叫着:“来了!来了!胡狗子来了!”

“这回,看这家伙还凶不凶!”

“难道是枪毙胡狗子!”黄文宝在心里惊颤起来,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县委副书记身份了,撇开罗蛮子,挤入人群,挤到了美人河边,向对岸望去。越过百米宽的美人河,对岸发生的一切依然清晰可见。

那胡狗子被两个身着绿军装的武警战士拖下了车。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顺从地站在了美人畔白茫茫的坝子中央。公检法的工作人员及救护车里的医护人员也依次下了车,站在距胡狗子二十米开外处,似乎研究着什么。

黄文宝身边有个女人悄声问:“医生来干什么?”问话人四十开外,大脸盘子,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怕声音大了,就会引来对岸的枪弹一样。

另一个女人回答,声音也很低:“听说胡狗子捐出自己的心、肝、肺了!”

“死了,倒干出了人事!”大脸盘叹道。

“眼球、肾,医院要的,他都捐了!”另一个女人继续说,声音依然很低。

“难怪来这么多医生,原来是这样!”大脸盘再次叹道。

两个妇女谈话之间,对岸公检法的工作人员及救护车里的医护人员们已经安静地站好了,只见押解胡狗子的两个武警战士突然照着胡狗子后腿踹了一脚,使他被迫跪了下来。代胡狗子跪定之后,两个武警战士便迅速地抽身闪开,而站在后排的两个持着步枪,戴着墨镜、手套和套袖的武警战士立刻赶上来,其中一个用步枪照定胡狗子的后脑便开了火。不知是那个武警战士紧张,还是胡狗子本能地躲避了子弹,胡狗子没有倒下,黄文宝身边的大脸盘妇女却捂着腿肚子瘫坐在地上,惨痛地大叫着:“妈呀,疼死我啦!”

坝子上围观的山民们见有流弹飞来,立刻惊叫着四散而去。那黄文宝也被人流冲离了河岸,在一个依然裹着白雪的树下,他终于停住了脚步。再向对岸看时,那胡狗子早已被后排上来的第二个武警战士一枪撂倒,公检法的工作人员及救护车里的医护人员们也已经纷纷围了上来。

黄文宝赶紧催促罗蛮子带着大卡车上路了,他不敢想像河对岸正在发生着什么。

三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文宝分发完了捐赠物资,安顿好了北京送货的大卡车,便与罗蛮子往县城方向驶来。

通向天竺县县城的绵延幽远的泽女道,蜿蜿蜒蜒似乎总是没有一个尽头。她的许多路段是非常险峻的,路完完全全是古人开凿的古栈道。路的一侧是以半圆形凹进去的山石,另一侧便是万丈深渊下的美人河。泽女道有时非常狭窄,窄到汽车狭路相逢的时候,必有一辆车要倒回几十米,缩进路旁开凿较宽的山石凹处,另一辆车才能够勉强通过去。土路上的残雪积得很厚,听着车轮下咯吱咯吱的声响,尤其是车轮打滑失去控制的那一个瞬间,让人简直不知道上帝会把你带到哪儿去。而那已经铺就了柏油的山路,就更加的危险,那已经被压出车辙的雪,在山里的冷空气的逼迫下,已经凝结成冰,非常的滑。上坡的时候,那沙漠王子即便是在罗蛮子这样火暴脾气的司机的手里,也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坡度较大之处,车子每行进一米,而后就要下滑出半尺。下坡的时候就更加恐怖,车上的人多么希望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呀,但是,车子因坡度的自滑,就会不知不觉增加速度。而每一刹车,车子便会偏离一次方向,弄得人心惊胆战一次。这时只有慢慢地一次一次地点刹,再一次一次地调整方向,才能够避免滑落山下,出现车毁人亡的悲剧。

罗蛮子带着黄文宝就这样在雪后的泽女道上,战战兢兢、摇摇摆摆、力尽千难万险地走着。终于,他们放松着神经穿过了所有积着厚雪的土石路;终于,他们捏着把汗,经过了几段因为铺了水泥,反而出现冰面的山道;终于,他们可以望见天竺县县城的古城堡了。此时,路已经是总让罗县长感到骄傲的天竺县自建的平坦而开阔水泥路,路边已经没有了万丈深渊,而只有依然湛蓝、依然静静流淌的美人河。虽然路基与河水依然有两三丈的高度,但是,面对熟悉的路段,这个高度除了让人放松,已经没有其他感觉了。

但是,就在罗蛮子和黄文宝都以异常轻松的心情,盘算着回家之后应该干些什么的时候,迎面开来了一辆三轮车,这就是贾大林被一个妇女从河边救起并被送回来时使用的那种“麻木”车。也不知是那“麻木”车因为路滑失去了控制,还是没有看到对面开来的沙漠王子,或是为了抢行,它居然在距沙漠王子不远处上了逆行道,再往回调头,而此时的罗蛮子已经躲闪不及,向右侧打轮也没有能够躲过那辆“麻木”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沙漠王子与“麻木”车撞在了一起。结果那“麻木”车被撞翻倒到了路里侧,而那沙漠王子却因为向右闪躲那“麻木”车,再加上路滑和撞击后的反作用力,竟翻下路基,跌到河面,并在瞬息之间被河水吞没了。

美丽的美人河,你吞噬了北京来的黄书记却依然湛蓝;迷人的美人河,你夺去了两个正在为民牟利的人,却依然静静地流淌。美人河,美人河,你还是有灵性的吗?

在山里下雪的日子里,最感沮丧和阴霾的要算呆在北京的郑直了。由于王淑英的尸体依然停放在人民医院的太平间没有进行处理,因此,到达北京的当天,他便来到了西二环,绕过人民医院新建不久的门诊楼,来到了楼背后的一排小平房前,这就是死者已经解除了病痛的安息处。那时,天很黑,刮着北方的寒风,太平间里很黑暗,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停在里面,郑直相信自己一定会被吓跑的。看太平间的老头,个子不高,很瘦,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带着他走进屋来。从四层十几排不锈钢制成的尸柜中,他很熟练地指着一个,说:“十四号,王淑英。对吗?”

郑直默默地点了点头,瘦老头带上一副一次性使用的薄薄的塑料手套,熟练地拉开了尸柜的门,像抽屉一样的尸柜里躺着死去的人,整个尸体被装尸袋裹得很严实。

瘦老头望一眼郑直,很职业地问:“她的头损伤严重,美容没法儿做了!”而后,又试探着问:“还看不看脸?”

郑直实在不忍心目睹妻子的惨状,连连摆手,默默地走了出来。

当郑直领着女儿晚亭和丈母娘一起,把王淑英的骨灰盒在北京的西山安葬之后,刚刚进入家门不久,高美梅就告诉了他黄文宝遇难的噩耗。郑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空白了不知多久,才向电话对面的高美梅问道:“他走得,安详吗?”

“一天之后,才从水里捞出来。人已经泡大了。”

“怎么那么久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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