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夏总伴随着蝉鸣。空荡的教室里,蓝色的窗帘被风捏成半轮圆月的形状,几页白纸被吹散,落在留有水痕的地面上。
燥热的空气里是阳光晒过水渍的味道,榕树向最后一排投下绿荫,点点光斑将课桌灼出几个洞,油性马克笔在光影交错间显露出簇新的光泽。
那是唯一一张没有堆放任何东西的课桌,诡谲恶意的涂鸦几乎占满整个白色桌面,谩骂的秽语变成刺目的红。
桌仓内堆满了包着痰和鼻涕的纸团。没吃完的零食袋,七零八落的瓜子壳,发臭的香蕉皮,黏在桌底的口香糖,与洒翻的可乐一起混成难闻的味道。
陆沿瓷站在那张课桌前,拿湿巾一遍遍擦拭着桌面上的笔迹。他戴着一次性手套,耐心地将桌仓里的垃圾清理出来,然后再用抹布将已经黏成固态的可乐痕擦干净。
这张课桌的桌腿是跛脚的,上面有很多划痕,陆沿瓷最后用美工刀将桌底的口香糖铲干净,再在瘸腿底下绑了一截木头。
整个过程熟练的仿佛做了无数次,连木头的长度都刚刚好。
做完这些陆沿瓷将教室门锁好,在他转身要离开时,有人叫住了他。
“陆沿瓷。”那个人说,“你真让人恶心。”
……
“……陆先生?陆先生,醒醒……”
“陆先生,陆先生?”
陆沿瓷睁开眼,护士正拧着眉着他,“陆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陆沿瓷缓了几秒,对护士说,“抱歉,我睡着了是吗?”
护士的脸色有点苍白,她说,“白医生叫我不要吵醒你,但是白医生他……”
陆沿瓷察觉到护士的焦虑和不安,问,“白医生怎么了?”
“他……他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陆沿瓷赶到心理诊疗室,他站在门口静了静,试探着敲了敲门,“白医生。”
一秒,两秒,没有得到回应。
陆沿瓷说,“我想来向你道歉,可以吗?”
他的声音沉而缓,听起来不急不躁,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很抱歉擅自向你分享了那首诗。我答应过你,在你允许我靠近你之前,我会一直,一直保持缄默……却没能做到,我很抱歉。”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陆沿瓷很轻地问,“我现在可以靠近你吗?”
白任栩背靠着门的另一边,他双手背在身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他闭上眼,没有回答陆沿瓷的问题,直到夜色至深,他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这期间陆沿瓷一直站在门口,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很有耐心的人,这种人往往最擅长两件事,一件是陪伴,另一件是等待。
所以即使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在白任栩身上,陆沿瓷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白任栩沉默了多久,他就等待、缄默了多久,白任栩不愿踏出那一步,他就陪他一起不走出来。
护士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把自己关起来,每次白任栩感觉到自己要发病时,他就会把自己反锁在病房里,并且时长不会低于八个小时。
而每一次再出来时,白任栩的身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痕。
最严重的一次,白任栩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最后是另一位医生强行将门锁撬开,门打开后他们发现白任栩正站在门前,很平静地看着他们,说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那样冷静的表情和话语,如果不是护士发现他折了一只胳膊,所有人大概就会将这件事翻过去。
后面他们对白任栩做了全身检查,除了左臂骨折,他还断了一只小指和一根肋骨。当白任栩脱了衣服躺在手术台上时,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噤声了。
密密麻麻的掐痕从左臂一直蔓延到下腹,有十几处伤口被指甲扣烂了肉,他的背部、腿上全是淤青,病房里不可能会有能让他伤成这样的东西,所以他身上的所有伤,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掰断了自己的胳膊和小指,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打断了自己的肋骨。
白任栩的所有心理测评和精神鉴定结果都显示他没有任何自毁倾向,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抑制自己发病。
听到这,陆沿瓷问出那个一直埋在他心底的疑问,“白医生的病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吗?”
护士沉默了很久,说,“他曾经差点逼疯一个病人。”
……
回忆在这里终止。陆沿瓷坐在心理诊疗室外的椅子上,凌晨三点,白任栩已经将自己关了十个小时,护士通过房间里的监控告诉他,人还没有睡。
浴室是监控死角,陆沿瓷叮嘱护士注意白任栩待在里面的时间,护士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白医生进浴室了。”
陆沿瓷开始盯着时间,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里面还没有动静,陆沿瓷说,“再等等。”
三十分钟过去,四位数字的最后一位从六变成七,护士那边的声音已经慌成一团,“我去叫姚医生,陆先生你试试敲敲门,克里斯快给院长打电话……等!等一下……”
护士的声音卡到一半,对讲机闪烁的红灯猝然熄灭,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陆沿瓷站起身,与站在门口的人对视。
白任栩应该是冲了个澡,耳边的发丝还在滴水,陆沿瓷看着他,下意识想去拿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在这之前他先问,“白医生有受伤吗?”
白任栩的反应有些迟缓,态度也比之前更冷淡,不出声,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陆沿瓷却笑了,似乎真的为这个结果感到开心,他说,“白医生,我帮你吹头发好吗?”
白任栩看着他不说话,过了很久,他才朝旁边让了一步。陆沿瓷顺着走进去,心理诊疗室还保持着上次陆沿瓷看到的模样,门口的沙盘中心依旧只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
他从浴室里拿出吹风机插上电,白任栩跟进来重新将门关上,落了锁。
诊疗室和普通病房的大小差不多,窗边和墙角放着几个绿植盆栽,靠窗的角落里有两张椅子相对而放,被一张桌子隔开,桌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草稿本、笔筒,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萨摩耶摆件。
白任栩坐到背靠窗的那一边,窗户是开着的,冷风拂过他的后背,将他的脊骨染上冰冷的温度,月光像一层银色的软纱,轻盈柔和地包裹住这个单薄的身影。
他像月神塞勒涅的孩子,美貌与忧郁共存于那双蒙雾的眼眸,这也是陆沿瓷为什么想对他念《致忧郁》的原因。
他冷淡、神秘、毫不掩饰自身对外界的吸引力,不容他人冒犯的同时又对自己施予温柔的残忍。所以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首诗了。
陆沿瓷打开吹风机开关,热风轰涌而泻,砸在将落未落的水痕上,他的手轻抚过对方柔软湿漉的发丝,指尖干渴的皮肤终于寻求到了清凉的水源。
他们之间习惯了沉默,在病房里也是,白任栩很少主动开口,与大多数病人不同,他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写读书笔记,整理病案,有时候护士太忙,他还会兼顾带茸茸散步的任务。
茸茸是院长从狗肉厂买回来的,院长将狗带到疗养院后就撒手不管了,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模样,这导致了这只萨摩耶对人更加缺乏信任。
刚开始的几个月茸茸一直躲在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底下,无论护士们怎么哄教诱导都不肯出来,始终与人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后来随着与护士们慢慢的相处和日复一日的心理脱敏,萨摩耶才变成如今开朗亲人的模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沿瓷觉得白任栩和茸茸很像。二者都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脱敏过程才肯对你显露出一点可贵的信任与不抗拒,不同的是茸茸是害怕被他人伤害,而白任栩是不想伤害到他人。
如果翻看陆沿瓷手机浏览器的搜索记录,会发现其中有一条是“想控制别人的心理疾病是什么”。当“控制狂倾向”几个大字出现在陆沿瓷眼前时,他只稍微思索了一下就将其否定了。
无论是从白任栩平时的表现,还是从他与别人的相处,都可以看出白任栩不但没有很强的控制欲,甚至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是在服从“控制”。
而根据今天与护士的对话,陆沿瓷才真正确定了一件事,不是白任栩“想”控制别人,而是他“能”控制别人,并且这种控制迄今为止展现出的结果都是负面的。
陆沿瓷将控制按钮切换到冷风,开始吹白任栩的发尾,他站在椅子左侧,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对方线条优美的脖颈,和脸颊中央的那颗痣。
“不要靠近我,陆沿瓷。”
陆沿瓷穿插在发丝间的手一顿。这是白任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好听。
白任栩抬起头,晦暗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包含了太多情绪,令他难以辨别那种深沉的忧郁起于何处。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要靠近我。”
陆沿瓷停顿了几秒,他关掉吹风机,手撑在椅臂上,蹲下身看着面前的人。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而是很平静地询问对方原因,“白医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白任栩眼中的月光垂下来,他静了很久,沉默就是回答。
陆沿瓷没有着急,更没有不耐烦,而是又问,“是怕对我造成影响吗?”
白任栩说,“不是。”
他看着陆沿瓷,眼底的那些情绪消失了,寂静夜色中的眼神不带有一丝温度,语气异常冰冷。
“是怕陆先生影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