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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一匙 名字(1 / 1)

早九,南城的晨雾还未散去。蒸腾的包屉笼掩没在缭绕云烟下,老板娘拿抹布将木桌擦的锃亮,市井的吆喝声回荡在连接内城和郊区的小巷中。

男人手拿着粉丝包蘸红油料碟,一口下去酱油粉丝像无数截短面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辣籽油裹着蓬软的面粉在舌尖回味无穷。

擦完桌子站在柜台前的老板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修长的指尖托着笼包,指腹将外皮压出一个弧度,仿佛精心雕塑过的手指凑到唇边,视线被牢牢吸引在那张薄俊的脸上。

男人的长相生的很冷冽,眉眼和下颌的棱角都稍显锋利,但因为天生笑眼的缘故,那双透墨色瞳孔平衡了一切线条带来的疏离感。并不过分深邃的骨相使整张脸达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隽逸,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幅淡彩的水墨画。

老板擦着汗掀开厨帘,见人站着发呆,手背拍了拍老板娘的背,“叫你结账呢。”

老板娘又被捣了两下才如梦初醒,回头瞪了人一眼,手胡乱在围裙上抹了几下,走过去收拾碟子,“八块六毛二,收您八块五就行。”

男人扫码转过去,抬眼很轻地笑了笑,“我回去要给朋友都炫耀一下,说我遇到个老板娘人美还大方。”

老板娘耳朵有些热,很快就自来熟地开始唠嗑,“小伙子这是要进城?”

男人摇摇头,“我去外环。”

这个点去郊外,男人的样子看起来也不着急,老板娘边收拾碟子边问,“去爬山?”

男人说,“去打工。”

老板娘擦桌的手一顿,说话开始变得有点支吾,“……这,这样啊。”

男人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老板娘还有些回不过神,老板看自家媳妇愣神,哼哼道,“聊什么呢?人都走了你还念念不忘的。”

老板娘抽了一下丈夫的胳膊,“他说他去外环打工,你说不会是……”

老板也愣了一下,拧了下脸,“干活去干活去,瞎操别人的心。”

一辆suv被疗养院门口的保安拦下,车的主人降下车窗,保安一眼望进去,见是张陌生的脸,表情瞬间不太好,“你找谁?有预约吗?”

男人从风衣口袋里拿出工牌,递进保安亭,伴随着一道沉着的声音响起,“我是新来的,还没录过脸。”

保安接过工牌看了一眼,“陆、沿、瓷?临时护工……你等等。”

保安在老式电话上拨了几个数,打过去问了问,得到许肯,才给人放了行。他将工牌还给车里的人,脸色没了之前的不耐烦,仔细叮嘱道,“临时工录不了脸,你进去后会给你发门禁卡,以后刷卡从东门进。”

陆沿瓷点头道了谢。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家名叫“康山”的疗养院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几乎是两个庄园的面积,院内没有指示牌,他光找停车场就费了不少时间。

经过二十分钟的奋斗,他终于找到位置将车停好。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一块带避雨棚的偌大的空地。棚里停着几辆自行车和电瓶车,最超过的也只有一辆摩托车,棚两旁纵横穿插着几颗榕树,如今树下又停了一辆格格不入的suv。

陆沿瓷下车后凭借记忆走到主楼门口,他刚握上门把手,人还没进去就被扑了出来。一只成年白色萨摩耶从里面冲出来,爪子搭在他大腿上将他往后推,陆沿瓷退了几步勉强站定,萨摩耶双爪着地,开始围着他边嗅边转。

“茸茸!”

一道十分好听的男声从门内传来,门被里面的人推开,陆沿瓷循着声音看过去,紧接着一张漂亮的过分的脸闯进他的视线。

那人穿着普通的白t牛仔裤,身形很瘦,黑色短发慵懒地搭在额间,眉形很好看,鼻骨自然流畅,淡粉色薄唇中间有一颗饱满的唇珠。他的睫毛很长,瞳孔是透着一点粉的浅棕色,像戴了美瞳,因此总给人感觉眼睛蒙了一层柔软的雾。眼角微微下垂,眼神却是很清明的亮,所以看起来无辜又温驯,却又不会令人觉得柔弱可欺。

最吸引人的是他左脸面颊中间有一颗痣,像是上帝创造缪斯的点睛之笔,给整张本就漂亮的不像话的脸掺入了辨识度很高的个人韵味。

即使是在娱乐圈混迹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美人的陆沿瓷,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放在哪都是很惊人的存在,而且他总觉得很眼熟。

对方又叫了声萨摩耶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在他嘴里总感觉很拗口。陆沿瓷捡起地上的狗绳,刚蹲下就要被萨摩耶扑倒,幸好男人眼疾手快蹲下身猛地抱住狗身,萨摩耶挣扎了两下便转移目标,对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一阵舔。

男人被舔了一脸口水,有些嫌弃地推开狗头,他接过陆沿瓷手里的狗绳,很轻地说了声“谢谢”。陆沿瓷朝地上的人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男人盯着他的手似乎发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回应,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白医生你没事吧?”

护士见到一人一狗坐在地上,先松了口气,看到另一个没见过的人,那口气又吊了回来,她很快换上营业式微笑,对陆沿瓷道,“你就是陆先生吧?非常抱歉,茸茸有没有伤到你?”

陆沿瓷将地上的人拉起来,对护士露出一个笑容,“你好,我是陆沿瓷,新来的护工。它叫……茸茸对吗?没伤到我,就是吓了一跳。”

护士那口气彻底下去了,她接过狗绳,对面前的人说,“白医生实在对不起啊,我忘了今天有人来,一来人茸茸就特别兴奋。”

白医生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没事的,你们先聊,我去换身衣服。”

“好,你快去吧。”

目送走白医生,护士领着陆沿瓷进到大厅,在前台给他办了门禁卡,“咱们医院的职工都是从东门进的,正门只进患者家属和院长,你的车停了吧?停车场在东南角的职工宿舍楼下。”

陆沿瓷“嗯”了一声,护士带他进了电梯,刷卡按下数字七,“从三层到九层都是病房,每个护工都有自己专定的楼层,不允许随意串楼层,你的门禁卡权限也只有七层。”

电梯的空间容纳量很大,陆沿瓷看着头顶的数字很快就变到了七,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和交错排列在两侧的房间。整层都很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每一层除病房外都设有公共活动室、诊疗室、临时休息室和食堂,晚上没有夜班的情况下,你可以选择回家或者在临时休息室休息,里面有床和独立卫浴。”

说到这护士猛地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陆沿瓷,悲痛地捂着心口,“陆先生……完了,我完蛋了。”

陆沿瓷立马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护士睁开眼,沉重地开口,“我忘了带你换衣服了。”

陆沿瓷问,“是很严重的问题吗?我现在去换。”

护士欲哭无泪地点点头,目送陆沿瓷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护士对同事发出了压抑的悲鸣,“我的工资……我的奖金……完蛋了……都怪他太帅了,我光顾着看脸了……”

同事打趣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白医生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

护士拍她一下,“那能一样吗!”

同事被拍疼了也不吭声,嘴上倒是不饶人,“那你说说,白医生和刚才那位,谁更好看?”

护士靠在柜台上,双手托腮,“他俩根本不是一个赛道的好吗,一个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一个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帅。”

同事问,“那你是喜欢美的,还是喜欢帅的?”

“我喜欢有什么用啊……”护士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更喜欢我的奖金。”

陆沿瓷下到一楼,顺着前台询问到的方向来到更衣室。这家疗养院对隐私的保护严苛的令人发指,连临时休息室都是独立的单人间,更衣室却是公共的。男士更衣室里面有人,陆沿瓷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

听到这个声音陆沿瓷顿了一下,他走进去找自己的柜子,果然碰到了已经换好衣服的白医生。白医生似乎没想到来的人是他,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他进来前的神情,“陆先生。”

陆沿瓷笑了笑,问他,“白医生有没有受伤?”

陆沿瓷注意到白医生额前挂着水珠的发丝,应该是刚洗过脸,他换了一件和病号服很像的裤子,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自己,“没有,茸茸平常很乖。”

陆沿瓷说,“那就好。”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更衣室的灯坏了一个,窗帘又都是拉着的,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沐浴露的香味,很干净。一种奇怪的氛围萦绕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但陆沿瓷向来可以很快打破僵局,“我可以知道白医生的名字吗?”

白医生垂了下眼,轻声道,“白任栩。任意的任,栩栩如生的栩。”

陆沿瓷同样回道,“陆沿瓷,沿途的沿,瓷器的瓷。”

白任栩点点头,看了眼表,“我该上去了。”

陆沿瓷说“好”。两人被夹在两排柜子之间,陆沿瓷贴紧身后给他让道,白任栩走过去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肩,那股淡淡的香味从对方的后颈和发丝爬上陆沿瓷的鼻息,散着一点点苦,很像干玫瑰和药草混在一起的味道。

直到白任栩离开,那股香味还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陆沿瓷换好蓝色工服上到七楼,护士领着他进了一间没有人的病房,病房里的摆置很简洁,几乎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连被褥都是崭新的。但陆沿瓷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封面标题印的是德语。

护士将红色应急铃和对讲机交给他,“这就是你要看护的病房,白医生很快过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他,你平常的任务就是将房间收拾干净,患者有什么问题随时按铃,到晚上十点你就可以走了。”

“白医生”这三个字在一天之中出现的频率过高了,陆沿瓷问,“白医生是这间病房的医生吗?”

护士看了他一眼,说,“不是,他是这间病房的患者。”

陆沿瓷诧异了一瞬,但他面上不显,只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护士似是也没料到他是这么平静的反应,清了清嗓子,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在白任栩回来之前,陆沿瓷暂时不打算动房间里的东西。他走到窗前,发现主楼后面有一片花园,日光吻过薄雾在花园里落下一片羽毛,从这个高度望下去像一幅蒙上金色欧根纱的油画,中央喷泉则是镶嵌在画中的一颗宝石。

白色刷漆的主楼与瑰丽的花园,一边代表生命,一边象征死亡。愈是美丽的生,就愈能衬托出丑陋的死。

这种极为割裂的布局容易令人感到不适,但陆沿瓷从小是在各种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所有别人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东西他都见过,所以他的感受也只是好奇里面的花种而已。

陆沿瓷隐约辨认出其中大概有蓝雪花、荼蘼花,好像还有班克斯夫人蔷薇。不等他细细探究,他忽然察觉到外面传来骚动。病房的隔音很好,但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是出于他荒谬却又一向精准的直觉。

他打开门,几个护士刚从其他病房出来,正拿着对讲机汇报着什么,语速很快,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其中那个一直为他介绍的护士对同事交代了几句就冲进了电梯。

一个护士看到他站在门口,走过来微笑着询问他,“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陆沿瓷垂眼看到她手里闪烁着红光的对讲机,说,“白医生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

护士解释,“白医生可能还在诊疗室,一会儿回来,不用担心。”

陆沿瓷点点头,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合上病房的门前他瞥了一眼电梯的方向,在病房内待了一会儿,他出来走到电梯口,对想要上前拦住他的护士说,“我想起有东西落在车里了,去停车场取一下可以吗?”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陆沿瓷刷卡下到一楼,出电梯时前台的人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陆沿瓷假装去更衣室,沿路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

方才电梯口的数字停在了十,最顶层,他顺着楼梯一层层走上去,顶层的通道门有被撬锁的痕迹。

他推开门,看到天台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坐在两米多高的边缘栏杆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

不是最坏的设想,却也没比他想象中的场景轻松多少。陆沿瓷怕惊动上面的人,只能暂时待在原地。

接着一道稚嫩的童声从风中传来,话语间有一种天真的恶劣,“白医生,你累不累啊?”

白任栩站在最前面,陆沿瓷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冷静、淡漠,几乎没什么表情,这种冷漠又与对其他人的疏离是有区别的,是一种完全的事不关己与作壁上观,仿佛他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斯舶。”白任栩开口叫那个孩子的名字,他说,“别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她?陆沿瓷微微皱眉,坐在栏杆上欲图寻死的只有面前这个孩子,这个“她”又是从哪来的?

斯舶静了几秒,她的声音有些粗哑,更像男孩的音色,“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飘向身后的花园,“她最喜欢花了。”

斯舶的身影晃了晃,在高处显得摇摇欲坠,身形单薄到仿佛风一吹就会变成蒲公英的种子散去。

护士的声音有些抖,“小……斯舶,你下来好不好?上面冷,你穿的太少了。小寻喜欢花,我答应给她买的,还没实现呢,你下来,好不好?”

斯舶说,“我不要。”

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白任栩,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更加不稳,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性,“站在你前面的这个人是恋童癖,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你们都看着他接近蔺寻却无动于衷?”

护士看起来快哭了,她摇头,“不是的,斯舶,白医生一直对小寻很好,小寻也很喜欢白医生不是吗?”

“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斯舶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她一字一句道,“曾经那个人也对她很好。”

她盯着白任栩,眼神中尽是不该出现在一个五六岁孩子眼里的恨意,“所有人对她好都带有目的,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白任栩声音平缓,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的目的就是治好她。”

斯舶嘲讽地笑了笑,“别装了,白医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蔺寻做了什么吗?你不止一次试图控制她,你控制她的情绪、她的思想和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要她的观念有一点与你不合你就会‘纠正’她。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蔺寻会上你的当,但我不会。”

说完她像是有些累了,于是她放开了撑在栏杆上的手,伸开手臂,漂亮的脖颈微微后仰,看起来就像是被混着泪水的风给予了一个拥抱。

下雨了。

女孩齐肩的金色卷发被向后托着浮起,仿佛某只候鸟身上掉下来的羽翼,祖母绿的眼睛盛开着一万束花枝,她像一片柔软的云,干净、纯粹、等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团抓不住的宿命。

“为什么要种一个花园呢?”

斯舶向后慢慢倒去,她看着那些朝她冲过来的身影,在人们的尖叫声中轻声说给风听,“明明知道她最喜欢花了。”

“斯舶!!!”

斯舶闭上眼,感受着风声在耳边哀鸣,她的身体完全脱离栏杆,但想象中的坠落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短到几乎可以不计。紧接着左臂传来的剧痛迫使她睁开眼,她被人抓住了手,同时她的胳膊脱臼了。

斯舶看着面前十分好看的陌生面孔,她皱眉,“放开。”

陆沿瓷低喘了口气,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的一瞬间冲到所有人前面抓住了女孩的手。他的额头泌出了汗,声音却是冷静的,“你选择死在这里,是因为她喜欢花对吗?”

护士的脚步僵硬在原地,她在惊吓的余韵中低声嗫嚅,“陆先生……”

白任栩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女孩的声音因为疼痛变得有些虚弱,她不停地挣扎,同时冷声道,“如果你是想劝我不要死,那我劝你不必白费工夫了。”

一滴滴雨水将女孩向下砸,陆沿瓷却将人向上拉了拉,“我只是想在你死前告诉你,你弄错了一个命题。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雕塑,蔺寻喜欢花,于是花成了雕刻她的一部分,而现在你要告诉她死亡是这尊雕像的最终模样。”

陆沿瓷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可是不是这样的,斯舶。人跳海不是因为喜欢海,而是因为他们认为海很美。触动往往是死亡的,因为那一瞬间这种悲哀艺术的吸引力超越了痛苦,可没有人是想要死于爱的。”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我知道那从始至终都不是死亡,因为她还爱着你脚下千千万万的生命。”

“……”

斯舶仰头看着面前的人,慢慢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一滴雨水沿着颤动的嘴唇流进了她的喉咙,咸涩的有些发苦。

“……你懂什么。”

陆沿瓷另一只手穿过女孩腋下,女孩很轻,但他的手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抖。雨水打湿了他的背和脸,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带了一丝潮湿的、很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完成生命这场雕塑,谁都有放下手中刻刀的自由,但对于一个喜欢花的孩子,至少不是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斯舶有些痛苦地问,“那该是什么时候?又该是在哪里?”

她被男人抱回地面,因为手臂脱臼只能无力地趴在对方怀里。雨突然下的更大了,湿透的病号服几乎贴在她的皮肤上,雨水像无数无形的粘腻触手,令她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不得喘息。

斯舶忽然有些悲哀地笑了,“我连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都不能决定,那我的自由呢?”

不等陆沿瓷回答,护士就急忙上前接过了女孩,她取出一支注射剂轻轻扎进女孩的手背,缓慢推动注射器,女孩没有任何反抗。

护士抱着人走进楼梯间,吩咐另一位同事,“快,通知监护室和诊疗室,姚医生还有多久回来……”

趴在护士肩上的斯舶意识逐渐昏沉,她模糊地看到那个救她上来的人站起身,正透过雨雾静静看着她。

男人站在雨中,身后是划过天际的紫色银线,冷风裹挟着落向大地的泪水,没有人在哭,伤心的或许是太阳。

斯舶莫名觉得这一幕中的男人有点可怜。

她看到男人动了动唇——

“她的自由就是你的自由。”

女孩的睫毛很轻地颤了颤,这是她彻底陷入沉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陆沿瓷目送女孩被送入楼下,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直到身边的人叫他,“陆先生,先回去吧。”

陆沿瓷转过头,垂眼看到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微蹙着眉,粉棕色的瞳孔被雨淋湿,让对方的情绪也染上了些许雨意。

陆沿瓷知道白任栩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哪怕斯舶与他对话,他的反应也平淡的有些不近人情。在所有人都冲向即将坠落的女孩时,只有白任栩站在原地。

但他又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冷漠,因为陆沿瓷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后知后觉的难过。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忽然很轻的笑了,他回答对方,“好的,白医生。”

白色病房内渗透着消毒水的气味。

陆沿瓷合上窗,防止屋内的潮气进一步蔓延。南城的雨向来温软,如今不知怎的突生暴戾,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再泛成急促的涟漪融化于彼此。

陆沿瓷不喜欢雨,尤其是雷电交加下的暴雨。那容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不知道迁怒于创伤场景中的某个意象是否算是一种懦弱,可人的记忆实在太残忍,任何具有关联性的事物都会扯到陈年的旧伤。

紫褐色的痂皮被反复扒开,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道自以为抛之脑后的伤口自始至终都没能愈合。

于是经年的掩藏演变成一场低俗喜剧,惹人捧腹的同时无异于一次次血淋淋的自导自戕。

从他五岁开始的这二十年里下了多少场雨,他就有多少次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位导诊台的护士取了石膏和绑带,她对站在窗边的人道,“陆先生,白医生说你的胳膊脱臼了。”

陆沿瓷冷冽的眉眼顿时化成一牙温泉,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对人笑着道,“麻烦你了。”

“不会。”护士低下头给人固定石膏,陆沿瓷问她,“白医生在看斯舶吗?”

护士说,“不是,白医生在看其他病人。”

陆沿瓷笑着说,“白医生在这里有工资拿吗?”

护士的脸更红了,她边缠绑带边回答,“我们院长和白医生的老师是朋友,所以白医生偶尔会来这里帮忙。”

听到这个“偶尔”,陆沿瓷顿了顿,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绑带套到肩上,半开玩笑半惆怅地道,“那怎么办?我只有白医生一个客户,他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独守空房了。”

护士被他逗笑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上多余的材料一边解释,“不会让你没工作做的,院长是个压榨机,他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唔……白医生是两个月来一次,一次待两周,其他时候应该会让你替请假的人的班。”

陆沿瓷微妙地扬了扬眉,他没再进一步继续这个话题。送走护士后陆沿瓷没有回病房,而是去消防通道接了个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对面混杂着重金属音乐的背景音,听起来很吵,嘈杂声中一道轻挑明亮的声音穿过听筒在楼梯间回荡,“怎么样啊沿瓷哥哥?给别人把屎把尿的生活还顺利吗?”

闻言陆沿瓷罕见地愣了愣,一是因为无法将白任栩和“把屎把尿”联系起来,二是他竟然还顺着想象了一下给对方把屎把尿的样子。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同时笑骂对面的人,“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我听说有人……咳咳,借过,我不跟女人上床宝贝……嗨弗瑞迪下次见……”

陆沿瓷说,“挂了。”

“哎哎别啊……”又过了几秒电话里才没了震耳的音乐声,对面似乎出来了,“我听说今天有个小孩自杀?”

陆沿瓷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小孩了?”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兄弟我担心你特地来关心关心……”

“没什么事我挂了。”

“哎哎哎!有事,有事。”

对面连忙将人叫住,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给你打个醒儿,康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尽早取完材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少跟那里面的人说话,最好做一个哑巴。哑巴会不会?”

“路俞明。”陆沿瓷像是被无语笑了,“这是你给我找的地方。”

路俞明摸摸鼻子,“咳,那什么,你说要够私密,够离奇的,我一听这不就是酒吧那群人成天嚷嚷的康山吗……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陆沿瓷说,“没想到康山连带病患和职工有百分之五十的自杀率?”

“我靠你知道啊……”

路俞明反应过来后更震惊了,“不是,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啊?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你活雷锋还是活菩萨啊?我看都不是,你是活腻了!”

相比电话那边暴跳如雷的路愈朋,陆沿瓷的态度就懒散多了,他缓缓道,“我是为了给我的病人把屎把尿。”

说完,电话被挂断。

路俞明:“……靠。”

陆沿瓷又回了几条消息才把手机装回兜里,他揉了揉眉心,路过心理诊疗室的时候他的脚步一顿。门是敞开着的,说明刚有人来过,而直对着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沙盘。

陆沿瓷曾经也做过沙盘,无非是在一盘沙子里摆弄一些配件,或是对沙盘里的沙流进行改造,这样简单的游戏却能反映出人无意识流露出的内心状况。

而让他驻足的原因是那个平坦的沙盘里只摆了一样东西——一个翻倒的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淹没在沙盘的最中央。

陆沿瓷记不清自己当时摆了些什么,但他还记得那位心理咨询师给他分析过一些配件的代表含义:躺在病床上的孩子,代表了受伤的自我。

显然摆弄这个沙盘的人认为自我受到了很严重的摧残,可他的外部环境却一片平静,也一片空白。

陆沿瓷只觉得有些奇怪,转念又想,说不定只是人家没有摆完。

偷看别人沙盘这种有关隐私的东西让他对自己进行了道德上的谴责,不过这种愧疚感没能持续多久,毕竟良好的教养和吨厚的脸皮并不冲突。

陆沿瓷回到病房时发现白任栩已经回来了,卫浴里响起阵阵水声,与拍打在玻璃窗上的沉闷雨点交错奏鸣。

他敲了敲浴室的门,“白医生,我可以用这里的清洁工具吗?”

白任栩的声音浸在水声中,听起来闷闷的,“可以。”

得到许肯,陆沿瓷先将这间病房来来回回巡视了三遍,结果是没有发现可以让他这个护工施展手脚的地方。

太干净了。

不是那种卫生习惯很好的整洁,而是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像刚装修布置好家具的新房子那样一尘不染,陆沿瓷甚至怀疑白任栩从来没在这里睡过觉。

过了十分钟浴室门打开,蒸腾的热气朝外扑涌而来,还带着沐浴露的香味。病房内有一片空间不再是难闻的消毒水味,而是好闻的发苦的药草味,混杂着很淡的干玫瑰香气。

白任栩换了一身病号服,码数应该有些偏大,却并不妨碍他穿出身高腿长的效果。肥大的衣服并没有将他衬的臃肿,过胯的衣摆下细窄的腰身分明可见。

男人额前湿漉的发丝被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一对柔软的眉眼,浅棕透粉的瞳孔还蒙着雾气,嘴唇殷红,皮肤雪白,发丝上的水珠滴在锁骨上格外晃眼。

直到现在陆沿瓷才能从他身上看到患者的身份,白任栩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陆沿瓷实在想不出一个能随意进出疗养院,甚至能治疗其他病人的人到底有什么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陆沿瓷看了一会儿便垂下眼,瞥到对方手中的毛巾,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活干了。

他从浴室里拿出吹风机,对白任栩说,“我帮你吹头发。”

白任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是给出的理由很委婉,“你胳膊还没好。”

陆沿瓷拿过他手里的毛巾,“那我帮你擦头发。”

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只有二选一。

但他在实际行动前先蹲下身,对坐在病床上的人认真且诚恳地说,“白医生,我的工作是照顾你,如果你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就会失业。所以你要给我一些任务,好不好?”

简直像哄小孩子的口吻,白任栩下意识皱了皱眉。

陆沿瓷接着说,“刚才是我没礼貌了,对不起。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但你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好吗?”

“你不用为我做什么。”白任栩顿了顿,说,“你只需要像她们告诉你的那样看住我。”

“什么?”陆沿瓷不理解他的意思。

白任栩很平静地看着他,音色冷淡,“如果我发病了,远离我,然后按下应急铃。”

陆沿瓷沉默了几秒,问,“可以告诉我判断白医生发病的依据是什么吗?”

白任栩说,“如果感觉到我在控制你。”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拖鞋,很缓慢地道,“如果发现我试图控制你的情绪,就说明我发病了。”

钟塔上的老式挂钟一下下敲着时间的脉络,咚鸣声响了十五下才停——下午三点,是疗养院的公共活动时间。

悠长的尾音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生根,一圈圈年轮印下深褐色的尾痕。

阳光抚摸过窗的身体,叶影被拉的颀长,一间百来平方米的房间内分散着五个年龄、性格、样貌迥异的病人。

有坐着轮椅的青年,有不足十岁的孩子,有口流涎水的老人。他们和自己的护工各自待在规定的位置,三扇落地窗是每个人活动的界线。

活动室内有各式各样的软质书,童话格言、睡前读物、百科全书,考虑到病人中有高等学历的教授,书架上甚至还放了学术类的刊物。

除此之外,活动室内还有各种软质玩具,布偶、毛球、软质秋千,为了防止病人吞食软质橡皮泥和软质积木,这两样东西的使用权限都很逼仄。

每位护工随身携带着镇定剂、药品和电棒站在不远处,他们在上任前都经过良好的训练。活动时间是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他们需要保持足够的专注和高度的警惕。

陆沿瓷看着坐在对角线的人,对方坐在红色界线的最边沿,给另一侧贴紧他的女孩念手里的书。

女孩听的很专注,笑容很腼腆,一对梨涡浅浅陷进稚嫩的皮肤。她偶尔会问旁边的人一些问题,得到回答后会小声地说谢谢。

白任栩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纤长的睫毛在暖融融的日光下微微发棕,鼻梁投下的阴影铺在轻薄的白雪上。陆沿瓷看得出他在很尽力的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温和,就像一只小心翼翼收起羊角的绵羊。

其实病人之间一般不允许互相交流,但就像护士说的那样,白任栩在这里是有“特权”的,他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只是他飞倦后暂时的栖息地。

他自愿将自己囚于笼中,过两周画牢为地的生活,被人监护着饮食睡眠。

除了疗养院安排好的时间,其余大多时候他都在看书,陆沿瓷发现白任栩看的书和自己一样很杂,心理、医学、占卜、天文、乐理……而且白任栩看书很快,两天就能读完一本三指厚的书。

忽然,陆沿瓷察觉到白任栩身旁的女孩朝自己投来视线,斯舶眨着浑圆的眼睛,在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着他看到白任栩站起身,穿过光与影朝自己走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跨越了一层层时间,只为走到自己面前。

陆沿瓷不是一个注重相貌的人,可他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这张脸感到不可思议。那些他见过的明星顶流每一个拿出来都像是活在漫画里的人,而白任栩跟谁都不一样。

他美的太真实了。是一种摸得着感受得到的,长在人心底的好看。

他的眉眼生的绵软,面部的每一处线条都被打磨的鬼斧天工,眉是仁慈的雨,眼睛是南城的雾。谁都可以身处雨中,谁都求不了雨;谁都可以抓住雾,谁都留不住雾。

“陆先生,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陆沿瓷听见白任栩问他。

他回答,“好的。”

白任栩带他走到斯舶面前,陆沿瓷蹲下身,看着站在红线另一边的女孩,斯舶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地看向白任栩,在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她小声开口,“谢……谢谢、你。”

陆沿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弯了弯眼,回答她,“不客气。”

斯舶的脸红了红,她伸出手想去抓白任栩的衣角,但因为太矮只够到了裤子,白任栩弯下腰摸了摸她金色的卷发,夸奖道,“做的很好,小寻。”

陆沿瓷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了对角线的位置。

活动时间结束,白任栩将斯舶送回病房,他从斯舶的病房出来时,陆沿瓷瞥到了斯舶床头放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有些发黄了。

病房内不允许出现任何玻璃或瓷制品,连床头柜和椅子都是特殊软制,一切有风险使病人受伤的物品都会被杜绝,所以没有地方将这些花养起来。

两人回去后,白任栩主动开口解释道,“蔺寻就是斯舶。”

陆沿瓷猜到了一点,“精神分裂?”

白任栩点头,事关患者隐私,他点到为止。他脱鞋上床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陆沿瓷,陆沿瓷心领神会,“你想睡一会儿吗?”

白任栩说,“躺一会儿。”

说完后他抿了抿唇,又问,“可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吗?”

陆沿瓷将窗帘拉上,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起来,他问白任栩,“我看着你睡觉会不会不习惯?需要我出去吗?”

白任栩想了想,摇摇头。

于是陆沿瓷将床边的椅子搬到窗边,保持一个离病床不远又不近的距离,“我到饭点叫你。”

他最后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直到你允许我靠近你。”

白任栩没有说话,他在昏暗中盯着陆沿瓷,低声说了句什么,陆沿瓷没听清,他不确定白任栩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等他询问,白任栩已经背对着窗户躺下了。

陆沿瓷坐在靠椅上,看着床上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来这里之前心理医生对他说的话——

“……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是想拼凑出完整的记忆,还是想将那段时光彻底忘却?”

陆沿瓷背靠在书房的座椅上,他看着屏幕里的人,问,“重要吗?”

对面反问他,“如果你觉得不重要,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陆沿瓷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道,“因为我不知道,一段痛苦的记忆,忘记是否会比铭记更好。”

他看向头顶形似水母的吊灯,暖黄的灯芯点亮灯壁上揉着靛青的蓝紫色,水母的触手变成悬在伞腔边缘欲落的鲁伯特之泪,看起来仿佛整座灯在融化。

这是一名玻璃艺术家的作品,陆沿瓷从展会上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将其拍下。他永远忘不了在人海中凝望着定格在融化的某一刻的鲁伯特之泪时,那种被什么深深触动的感觉。

好像融化的不是灯,融化的是灯下的他。

心理医生安慰他,“趋利避害是自然界的本能,陆。”

陆沿瓷对着屏幕笑了,“但我知道我该接受它。”

“理查德,你知道一个作家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吗?——生活、天赋、痛苦。其中最普遍,也最重要的,就是痛苦。因为痛苦才是一个灵魂异于其他存在的本质。”

陆沿瓷说,“我并不认为痛苦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应该被歌颂一样。但你没法否认,痛苦是最懂得孕育艺术的子房。悲剧为什么比喜剧更使人难忘?因为破碎的东西同时兼具了美好的曾经和残缺的结局,而缺憾总比圆满更刻骨铭心。”

理查德静了静,问,“即使那会使你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陆沿瓷说,“即使那会使我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理查德敲了敲键盘,看起来像在记录什么,她在长达几分钟的静默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陆,你为艺术选择了前者对吗?”

陆沿瓷看着她,露出一个很明亮的笑容,“不是我选择了痛苦,理查德。”

“是痛苦留住了我。”

……

一阵窸窣声将陆沿瓷从思绪中拉回来,白任栩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陆沿瓷看到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好看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宁静又柔和。

陆沿瓷低声叫,“白医生。”

白任栩反应了几秒,才转过头,陆沿瓷问,“你睡不着吗?”

白任栩的声音还带了点鼻音,听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眼神雾蒙蒙的,“……嗯。”

陆沿瓷笑了,“可以把你的书借给我吗?”

白任栩说,“书在床头柜上。”

陆沿瓷将椅子重新搬到床边,他借着漏进窗帘缝隙的光翻看着手里的书,手指停在某页后他轻声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zuwe,zufreundenbichdirentflohn”

我逃避你,投向酒和朋友。

“dairvordeedunklenaugraute”

因为我对你阴暗的眼满怀悲伤。

陆沿瓷略微低沉的声音配上流利的德语,听起来像幽深清凉的泉水,连贯的音调宛如咕语的泉涌,音色冷而净。

……

“nunkuhlstdudieersch?pftengliederirundhasthauptdeenscho?non”

你冷静下我的倦极之躯把我的头抱在你膝间。

“daieenfahrtenheikon:”

那儿的我奔途最终返家:

dennallirrenwarewegzudir”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昏暗中陆沿瓷看不清白任栩的表情,只能闻到对方身上发苦的药草味。他无声地笑了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长久的沉默后,陆沿瓷听到对方开口说,“你现在可以出去吗。”

陆沿瓷的笑容滞了一秒,他看着面前坐起身的人,帘隙间的那束光打在粉棕色的瞳孔上,却照不亮白任栩眼底的情绪,那里是一片无人踏足,一旦进入就会迷失于重重浓雾的灰色地带。

冷淡与疏离,神色间的抗拒。种种都在告诉陆沿瓷一件事,他越过了白任栩心里那道名为分寸的界线。

或许他不该多此一举地为白任栩念诗,又或许是这首诗不合对方的心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陆沿瓷想,都是他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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