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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回首往事(下)(2 / 2)

“哎!别说你懂,你根本就不懂!”王立彬无可奈何摇摇头,“要说起这**,大约近(和谐)也逃不了其中。”

对于晚它十年出生的何俊毅来说是一个有些遥远的词。

“你知道当时的口号是什么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蚂蚁啃骨头,茶壶煮大牛,没有机器也造火车头。’‘公共食堂万岁。’‘一天等于二十年,**在眼前。’…呵呵,牺牲农业发展工业,哦对了,还‘割咨(和谐)苯(和谐)煮(和谐)意尾巴’,‘宁要社会煮(和谐)意的草,不要咨(和谐)苯(和谐)煮(和谐)意的苗’,领导都恨不得人们是机器,长得一样、动作一致,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种一样面积的地,养一样数量的猪…人不是人,就像是他们手里的泥块,捏出来的泥人儿都长得一样,稍微有点不一样,就给你捏回去,捏得跟别的泥人儿一样了才罢休,这也是后来特殊(和谐)十七(和谐)的罪状之一啊…”

何俊毅忍不住c了句:“你怎么对这些东西知道这么多?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我爸妈会跟我说啊,他们把什么都跟我说。”说到自己的父母,王立彬嘴角又扬起自豪的微笑。虽然家庭贫困,父母双亡,可在他们生前,一家三口一直相处得和和睦睦。

他自豪的微笑让何俊毅有些羡慕与伤感,“我爸妈从小就不跟我们说话,到现在也不怎么说话。最近几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男大当婚’,所以我才逃到下江来了…”

“呵呵,逃出来干嘛?下江有什么好的!看看我们上班的鬼地方,有几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全是有钱人的胯下之物!别怪我说话直,在这种城市混,想正儿八经娶上个媳妇就是痴人说梦!反正我是不抱希望…不过,你今年过年回去可就惨喽,有的被唠叨啦!你可千万别把我带回去啊,免得你爹娘以为你女人找不着情急之下就找了个男人!哈哈哈!”王立彬仿佛都想象到了何俊毅被爹娘前后夹击的模样,乐得合不拢嘴。

一席话让何俊毅郁闷起来:“你说得我今年都不想回去了!算了,就在下江,我跟你过年得了!”

王立彬压根不信他不回去过年,借着酒劲开玩笑道:“一言为定!就在我家过年!”

“不行,得在我家!”

“就在我家!”…

两个喝多的男人跟孩子似的又跟傻子似的争执着。突然,何俊毅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给杨洪伟当司机,把铁饭碗丢了?84年虽然那时候我不大,不过我知道我爸妈才拿30几块钱一个月,你拿60几,人家挤破头都想站你位置。站在当时的角度来看,你跑出来给杨洪伟开车没保障啊!”

不问倒好,一问,竟牵扯了王立彬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弦。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凝重伤感。上头的酒精让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弥漫着悲哀。

“怎么了?我…是不是问错话了?”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何俊毅有些发懵,“那,对不起了,当我没问。”

沉默许久,王立彬终于开口:“不,你问得很对,我给杨洪伟开车真的没保障。”

听他口气,仿佛这其中又是一段故事。何俊毅试探性问道:“他怎么不保障你了?不介意的话,告诉我呗。”

王立彬揉了揉太阳x,抹了把脸,故作轻松的语气,“其实他对我还是挺有保障的。”

这一下“真的没保障”一下“挺有保障”的说法可把何俊毅给绕糊涂了,他瞬间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我说你是喝多了还是怎么?逗哥哥玩呢?”

“没有…”王立彬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懒得跟何俊毅争辩那声“哥哥”的自称方式。“杨洪伟的承诺很有保障,只是,她的承诺没有保障…”

“什么玩意儿?”听不出“他”和“她”区别的何俊毅更是一头雾水,“你说话能说明白点吗?到底谁的承诺没保障?”

“阿珍…”王立彬轻轻念出这个压抑在心头很久的名字。

何俊毅的眉毛微微一动。

“她叫刘丽珍,是我在红湖村青梅竹马的伙伴。我们都‘成分好’,所以特殊(和谐)十七(和谐)一开始没给我们多大影响,可是就在特殊(和谐)十七(和谐)快结束的前两年,她家出事了…”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王立彬仍然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那么沉重,他轻轻吐出一句:“你见过抄家吗?”

何俊毅摇摇头,但仿佛已经想象到了那幅惨烈的画面。

“有一天。她爹把《(和谐)语录》弄丢了。那晚下了一整晚的瓢泼大雨,第二天一大早,邻居就在他家门口发现了地上那本被淋得透湿的《(和谐)语录》!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都完蛋了!”

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何俊毅也听说过,也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他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一斧头一斧头死命劈下去!”王立彬连用了一串象声词,也无法将当时的震天巨响表达出来。“声振屋瓦,乒呤乓啷,眼前就是木片横飞,只要能碎的东西,都没个全尸了,你能想想那个场景吗?没亲眼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像!就算是个事不关己的外人,可看到那些桌椅橱柜,还有那些稀奇家珍给劈得四分五裂,心里的震撼也是说不清楚的!我看到阿珍的爹被按倒在地,阿珍母女俩也缩在角落里,只剩下哭。”

说起这段往事,他还是难掩心中悲愤,将拳头攥得就要咯吱作响。何俊毅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十几秒后,他稍稍平静了一些,喘了喘气,又接着说下去。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同学,突然气势汹汹冲到角落,飞起一脚就踢在阿珍的脸上!阿珍哪还顾得上躲闪?这一脚下去,一声巨响,我听到的是阿珍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当时那心惊r跳的“咚”的一声,始终贯穿着他二十年来的噩梦。每每提起,五官和五脏六腑都会不自觉拧作一团,气也喘不过来,仿佛那一脚不是踢在阿珍脸上,而是踢在他胸口。

“踢完了那个女同学还嫌不够,拿了一瓶红墨水,往阿珍脸上泼!阿珍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个女同学,在班里就一直嫉妒阿珍比她漂亮,这回她算是报复了个痛快!阿珍的下巴,从此就歪了…但是事情还没那么快结束,第二天,批斗大会就来了。他们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绑,在烈日炎炎下面跪着,被一条一条揭发所谓‘反(和谐)罪行’,身后还有几个壮汉死命摁着他们的头不让他们抬头,必须一直弯着腰!阿珍跪着跪着就中暑了,身子一点一点就软下去了!”

想象着那幅画面,何俊毅觉得自己的下巴、腰跟脖子也都不由得疼了起来。

“没日没夜的批斗审查、*供拷打、轮番轰炸、人格侮辱、不停叫他交代‘反(和谐)计划’、写检讨书…阿珍她爹终于扛不住了,他吃了一辈子苦,就是没能挺过特殊(和谐)十七(和谐)这关,他自杀了!”

何俊毅认真听着阿珍的故事,早已经忘了刚才他提的问题是什么。王立彬却将话题一下转到了这个上面:“你不是想知道她那个‘没保障的承诺’是什么吗?故事就从她爹死后开始…她爹人是死了,可他还欠着别人钱啊,一个叫林根宝的天天上门讨债,阿珍母女俩都已经生不如死了,怎么可能还得出来呢?”

“那怎么办?”见他又是很久没说话,何俊毅忍不住开口。

王立彬的表情十分痛苦,“林根宝看上阿珍了!阿珍他妈就把她嫁给林根宝了!她才十八岁,就像个物品一样被卖了!从此,她在城东,我在城西;我入厂开加料机,她跟林根宝结婚生子。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她就生了个女儿,因为属羊,叫‘羊羊’,我见过一次。”

“你们后来还联系?”

“她嫁走的那两年没有再联系,但两年以后有一天,我居然跟她偶遇了!然后我们就…”

何俊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无暇理会何俊毅,王立彬继续讲下去:“她说,林根宝虽然大她十几岁,虽然胡子拉碴,虽然五大三粗,虽然目不识丁,但是人对她很好,很体贴,把她当朵花似的捧着,什么活都抢着干,什么好吃的都让阿珍先吃,外头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男的疼妻爱女,女的夫唱妇随,我还能反驳什么呢?你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是‘模范夫妻’、‘婚姻标榜’,说阿珍嫁到这样的好老公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有我看得最清楚,这种*债之下的婚姻,就他妈是一堆****,阿珍想不夫唱妇随也得夫唱妇随,她有选择的权力吗?林根宝对她体贴一点,就被人说是模范丈夫了,可林根宝*债的时候呢,咋没人说他是恶霸流氓?!”

他又越说越激动。许久,才平息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说出来不怕害臊,我跟她就没正大光明过,自从那次偶遇她以后,我们就偷偷摸摸处了。加起来处了有六年多,虽然见面不多,厂里上班也忙得很,但我心里自始至终就是她的影子,活这么大,我还没爱过第二个女人。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男人,但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我们的关系就是一段摆不上台面的关系,我多想跳出这种关系!”

说着说着他又沉默了。何俊毅关心起了后续:“然后呢?”

“她跟我承诺过,只要我能帮她还得出林根宝那笔钱,她就一定会跟我走,她愿意跟我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回忆起阿珍的承诺,王立彬仍然心潮澎湃,喉头也哽咽起来,“她说得信誓旦旦,说得我信以为真,说得我恨不得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凑齐那笔钱。”

听到这里,何俊毅终于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为了钱,才会丢了冶炼厂的铁饭碗,跑去给杨洪伟那种人开车?”

“是!就算不知道杨洪伟的承诺有没有保障,我也一狠心答应了!因为我以为就算全世界的承诺都没有保障,阿珍的一定有保障!”王立彬难咽心头苦楚,上头的酒精让委屈的泪水就快要压抑不住。“可是当我攒了三年,终于攒齐了她要的钱以后,你知道她最后来了一句什么?——‘对不起,羊羊才八岁,她习惯了现在这个爸爸,为了羊羊的成长,我还是想留在现在这个家。’”

何俊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也许他很想骂那个出尔反尔的“阿珍”,可最终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狠狠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气,王立彬装作没事人似的耸耸肩,“没什么,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记得,我已经把她给忘了。这几年过去了,我们也没再联系,我也懒得管她是死是活,我自己也该好好的找个能摆得上台面的对象了,能摆得上台面的对象…”

“是啊,赶快把她忘了吧…”何俊毅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王立彬又自嘲起来:“可是说得轻巧,我上哪找去?就在星辰度假村里头找吗?这里的女人一个个比阿珍还要现实,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残花败柳,人尽可夫!二八j婆巧梳妆,d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女人啊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动物,我对女人,都已经绝望了…”

嘲弄着自己,嘲弄着女人,还不忘出口成章吟诗作赋一番。何俊毅又无奈又好笑地看着王立彬,只见他嘴里一边念叨着诗赋,一边打了个呵欠,然后渐渐的窝进沙发里,慢慢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凌晨四时半。破晓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露珠已悬挂在沉睡的草尖静候黎明。

轻手轻脚地为他盖好被子,何俊毅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去。转过身的那瞬间,他突然想起——王立彬说了好一串故事,却还是没告诉那四个9是怎么变出来的。

也罢,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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