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鬼召是何人时一样救人阻魔……但说来好笑,公良至在这十年间拼命救人,却是因为魏昭。
玄冰渊下他没能救下魏昭,这便成了公良至永恒的债务。这债务永远还不清,唯有救人时身上的重压才会轻一丝,因此公良至停不下来。甚至越为他人付出、越为他人伤害己身,他越觉得安心。
公良至游历四方,照顾公良曦,仗剑不平事,做任何他心中魏昭想做会做的事。他一直喜欢魏昭,喜欢他的为人处世,于是在魏昭离去之后,公良至便有意无意地模仿他,让故友活在自己身上。应该活下来的本该是魏昭,不是吗?
但是,在真正的魏昭归来,并且与过去的他南辕北辙的时候呢?
公良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不过邯郸学步,没能学成,反倒把过去的自己忘了。他真不太记得自己以前怎么样,在有魏昭的记忆中魏昭总是比他自己鲜明,在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描摹回味之后,公良至自己反而只是个浅淡的影子。努力回想七岁以前,完全是一片迷雾,魏昭是公良至人生的一部分,根本无法分割。
公良至筑基前,因缘际会遇见过占奕的母亲。占天风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该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诸般缘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被卦象所惊,因此躲了魏昭好一阵,直到发现自己躲不开,怀着侥幸心理恢复如常——玄冰渊之事就发生在当年。这无疑让他的债务又厚了一倍,公良至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多年以来,竟不知爱与愧疚哪个更多。
公良至脑中浮现了妖蜃生成的魏昭幻象,他质问公良至爱的是魏昭,还是他心中的执念幻象。
公良至脑中浮现了今日的魏昭,他半边身体龟裂,无数凄惨的伤口让他的皮肤好似岩浆滚动的火山岩,无数邪气缠绕当中,戾气让人心惊,只有小半个面孔依稀能看出过去的模样。公良至看着这样的魏昭,心想……
这该有多疼啊?
十年,公良至在人间,魏昭困在鬼域,究竟要遭受多少折磨多少怨恨才能将一个曾经的阳光少年变成这样?哪里来的这么多怨恨让他喜怒无常?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师傅兼母亲的谋划?公良至想在每一个伤口上敷药,想挽住他后退的身体,想像抱着公良曦一样抱住魏昭,哪怕他不再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哪怕他是个魔头。
公良至似有所悟。
他依然爱着魏昭,一直如此,无论是自己带累了魏昭,还是魏昭强迫折辱与他——情爱之事本来就不是商贾交易,还能斤斤计较你给我多少我欠你几分。此事外人无从置喙,自己心知肚明便好,爱了便是爱了,何须为此惭愧?
但是,要因此为虎作伥,不分青红皂白地恨他所恨,杀他所憎吗?
这不是公良至的道。
譬如说,爱上有夫之妇无能为力,但自己却能选择将之埋藏心中,克己复礼。情是情,道是道,要是两厢混淆便会让双方都混沌不清。公良至突然明白了,仿佛一道亮光劈开了黑夜,他回首一顾,这才发现自己走了多少弯路。
公良至的确该走无情道,他本性薄情——不是无情,而是不能像魏昭这种天生该走有情道的人一样至情至性,能以情入道——好似一张笔触浅淡的画,能轻易染上他人痕迹。先是师傅后是魏昭,公良至将他人心愿当做自己心愿,他人性情当做自己性情,如此怎么可能悟出自身之道?
懵懵懂懂被带着走,在发现本心不应他人之道时遭受打击乃至道心破碎,何等荒谬啊!
公良至蓦地笑了,他体内真气前所未有的圆融,如同雨后激流疏通堵塞的淤泥,穿过干涸的河床。心结骤解,心念已定,万般烦恼皆如清风拂山岗。
何为本心?
公良至想与魏昭同行,阻他伤天害理,替他弥补罪孽,尽人事听天命。黄泉碧落去得,瑶池天庭去得,阿鼻地狱也去得。
魏昭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天空中忽然有雷声鸣响,窗外雷云汇聚。公良至一怔,笑着打开窗,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