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守备府是典型的西北建筑,正院东西各配两个小院。先前萧解忧在宁城时便住在东侧的小院里。
这次她“高调”回归,宁城守备大人不敢怠慢,都没和夫人商量,直接将主院让了出来。
萧解忧便带着王禄、十灵和连问住在主院里。
守备夫人性情豪爽,也不爱种花,院子里墙角处种了几丛毛竹,还有一棵快要落秃了叶子的海棠树。
院子里的风比外面小一些,枯黄中带着不明显绿意的叶子,旋转着从树上缓缓飘落,有时候风小一些,就落在树下,与其他叶子聚成一个小叶堆。若是风用力吹一下,有的叶子就忽悠悠地落在门口台阶上。
原本院子里是有下人婆子负责洒扫的,只是萧解忧住进来之后,怕人多打扰王禄休息,就让院子里伺候的人都退了。
所以,当萧解忧和沈湛走进院子里时,院中间的路上零零散散拉地落着几片秋叶。
有凉风吹过,一片半黄半绿的树叶,调皮地落在萧解忧的头上。
沈湛侧头,刚好看到,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想要帮萧解忧拿下那片落叶。
巧的是,萧解忧也感觉到头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伸出右手去摸索。
然后就摸到了一只干燥的,温热的,不算光滑细腻却十分结实的,男人的手。
陡然间指尖变得滚烫,烫得萧解忧的心开始狂跳,她收紧五指,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落下手。
“多谢世子。”她小声地道谢,声音平稳,但是没有抬头。
然而连另一只手都在颤抖着。
沈湛的手捏着落叶,眼睛明明是在看这叶子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刚刚那只白皙的,像是玉石雕琢而成的,微微带着一丝凉意,细腻嫩滑的纤纤玉手。
心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拂过,有些暖,有些疼,还有些酸。
好半响,他才能将那叶子从萧解忧的头上摘下。
又神情自若地说了一句“无妨。”
然而连另一只手都在颤抖着。
很快便进了屋里,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坐下,沈湛拎起桌子山个的茶壶,到了两杯茶。他用手摸了摸茶杯,不烫也不凉,这才推给萧解忧。
“世子这几日辛苦了。”萧解忧仍旧低着头,接过茶杯,忽然想到刚刚沈湛摸了这杯子,于是手中温度适宜的杯子瞬间变得烫手。
沈湛快马加鞭,赶到宁城时,已经有一天多水米未进,嘴唇处已经有了一些干皮泛起。
他端起茶杯,一连喝了三杯茶之后,才笑着摇头“谈不上辛苦。只是心里担心的很,温仪,你不该就那样不告而别的。”
温润的话语,明明是不赞同的,却没有半分斥责。
见到她一切安好,沈湛怎么舍得教训她
萧解忧终于抬头,她看着沈湛,微微一笑“世子,如果我和你说我想回上京,你会让我走吗”
显然不会。
萧解忧本来就是被迫和他回到西北来的。
沈湛的眼神一黯“你为什么要走上京危机四伏,我并不放心送你回去。西北虽然有战事,但我会护你周全。”
自从知道她可能中了“鸳鸯单飞”之后,萧解忧对待沈湛就变得更加有耐心了。
“世子,我并不只想要周全。”她温柔地道,“自我父母皆亡的那日起,我便与周全二日无缘。你的好意,我都明了。如果不是你多次相救,我恐怕也没机会和你坐在这里说话。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总是依靠旁人,也不会轻易改变。比如你,比如我,比如福王”
终于,她提起福王。
萧解忧因何而突然不告而别,沈湛心里很清楚。
他垂下眸子,语带歉疚地道“我知你你恨我没有趁机除掉福王,为昭华太子和林侧妃报仇。但是,人活在世上,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得已我这样说,并非为自己辩解开脱。而且,我认为,依眼下的局面来看,福王活着,比他死了更有价值。我猜你回上京,是想将藏宝图献给皇上,诱使皇上首先对闽地开战。但是这样一来,全天下的百姓都要卷入其中,不得安宁。”
“我怎么会恨世子世子误会了。”萧解忧微微诧异,“我说过了,世子多次救我性命,我感激尚且不尽,怎会心怀怨恨只是,就像世子说的那样,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有我的不得已,我能理解世子,也请世子尊重我的决定。福王活着,或许能牵制朝廷,平衡诸方势力,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些只是次要考虑,我唯一想着的便是如何杀死他,为我父母报仇。至于其他,那都不是我能左右的。”
“温仪,你不是这样任性的人。你一向心怀天下百姓,以大局为重。”沈湛道。
萧解忧点点头“是。身为萧氏皇族,我愿我尽我最大努力爱护大周百姓,最起码不会让大周百姓因为我的原因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朝廷与闽地之间,必有一战。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迟一天或者早一天,并没有多大区别。世子若是现在想明白还来得及,只要你派人前往秦城狙杀福王,那这天下百姓便不会因为皇室内部争斗而生灵涂炭。”
沈湛道“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就算福王死在西北,福王还有世子在世,闽地的权臣贵族早就已经与福王绑成一团,为了不被日后清洗,他们不反也要反。如果能尽量拖延一段时日,或许还可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避免大周分崩离析。”
萧解忧终于忍不住了“说来说去,福王就是不能死,对吗世子,我现在郑重问你一句,你与福王,私下究竟有何承诺,为什么你要如此袒护他别人都怀疑你勾结福王,欲扶持福王登基,我却不信。你能否坦诚告知我原委”
“福王不会登基,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沈湛避重就轻,心中却因萧解忧说信任他而涟漪荡起,一圈一圈,结丝成网,整颗心完全陷落其中,不可自拔。
终究还是不敢说,不敢说啊
“若我欲取福王性命,世子该当如何”萧解忧心中陡然生气一股怒火,直视沈湛,冷声道。
沈湛捏着茶杯,良久后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劝阻殿下放下仇恨。殿下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然而我有一言,还请殿下斟酌考虑。”
“殿下想将藏宝图交给皇上,但是你曾说过,那藏宝图上错乱勾画,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假如皇上没有找到宝藏,他必会怀疑殿下欺骗于他,到那时,殿下纵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
“况且,宝藏一说,只是传言,究竟有没有,或者里面究竟有多少东西,谁都不清楚。前朝末年,民不聊生,国库空虚,京城周边大营里连军饷都发不出来,实在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宝贝能被前朝皇室藏起来。没有十足的把握,以皇上的性格,他必不敢轻易与闽地开战。”
当初萧解忧承诺将藏宝图里的宝藏送给沈湛一半,沈湛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镇守西北多年,经营产业无数,完全足够自给自足,养兵养马额外还颇有剩余。所以,沈湛对那张令福王做梦都在垂涎的藏宝图兴趣不大。
“即使你进献宝图,也未必能如愿所偿。”沈湛有些不忍打碎她的梦想,声音愈加温和“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仅凭你是前朝皇族后人这一条,就足够皇上治你死罪了。到那时,恐怕连昭华太子都要被连累抹黑。我相信太子和侧妃若泉下有知,也必不会赞同你为了替他们报仇,而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萧解忧呆住了。
自她从曲氏手中得到这张藏宝图之后,她研究过无数次,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直都没能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论。
她既不知道所谓的宝藏藏在哪里,也不知道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管是曲氏,福王,还是其他知道藏宝图下落的人,通通都认定前朝皇族一定在某处埋了足够富可敌国的财宝。
从来没有人像沈湛这般清醒地分析过,也没有人怀疑过传言的真假。
若这藏宝图是假的
萧解忧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没有人会相信这图是假的,宝藏是假的,他们只会认为拿出这张图的人也就是她,在撒谎
那她恐怕会死得比百蕴还惨
一时间,萧解忧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沮丧。庆幸沈湛及时点醒她,沮丧沈湛提出了一种最让人接受不了的假设。
“温仪,”沈湛见萧解忧面上神情变幻,便知道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于是又劝道“你既已离开上京那处漩涡,不如安心留在西北。皇上也好,福王也好,没有人能够伤你分毫。就像你说的,朝廷与闽地之间必有一战,即使你不杀福王,福王也未必能够寿终正寝,你且看着吧。”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萧解忧苦笑着喃喃。
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多大二十岁福王可比她活得久多了
“又胡说八道。”沈湛轻斥,“怎么会等不到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
萧解忧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她的经历太过诡异,说出来都没有人信,有时候她自己都怀疑她是不是在做梦。
萧解忧拿出藏宝图,放在桌上“喏,就是这张图。你真的觉得这是假的吗这是我母妃从家里带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是前朝皇室流传下来的,他们有必要连自己人都骗吗”
沈湛随手拿起藏宝图,细看了一会儿,思索道“保皇党在南方活跃多年,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藏宝图在他们手中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们没有挖出来呢”
“这鬼画符一般的图,估计连他们也不认得吧。”萧解忧猜测道。
“不应该。”沈湛道,“如果我是前朝末帝,埋下这许多宝藏,肯定是准备留给子孙用来复国的,没可能隐藏得如此深,最起码也要给后世人留些线索。”
萧解忧拿过图来看了几眼,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算了,还是不想了。就当没有吧。”萧解忧有些泄气地将图收好。
管它是真是假,如果破解不了图中的秘密,有和没有都一样。
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仍旧无权无势,现在连个发财的念想都没有了。
凭她这样,拿什么去跟福王斗,跟元嘉帝斗啊作死还差不多
“我真是没用,没用透顶啊。”萧解忧叹道。
“温仪以一己之力,灭掉铁勒精英近三万人马,如此还算没用的话,那其他人恐怕更不用活着了。温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太子和侧妃一定会以你为荣的。”
我也是,沈湛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是吗我倒是觉得我像个懦夫,哪怕杀父仇人找上门来,也只会躲躲藏藏,像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