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小平房中很快亮起昏暗的黄光,苏没有动插在地上的黑渊白花,而是默默从它一旁绕了过去。
虽然埃莉诺让他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但对于他来说,又何必遵守对方的话?
既然想要从这边修正世界线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那么还是离开,然后重新找角度切入比较好。
可如果以这种想法来评估苏此时的行为的话便会发现,他似乎迈错了方向。
他控制着腿部的肌肉,用脚后跟轻轻落地,不发出一丝声响,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走到那间低矮的小平房的窗边。
都说三大家族积累了无数的财富,但苏却无法把这种说法与眼前的一切挂钩,整个沙尼亚特的孤儿院给他的感觉就像个清贫的修道院——
大门是厚重的铸铁,表面刷了一层薄薄的黑漆,漆面剥落处满是斑驳的锈迹,而这锈迹居然就是门上唯一的纹饰。
院内除了一些胡乱生长的灌木,连一颗果树都没见到,脚踩的砖石间生出了长至膝盖的野草,不用说也知道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整个院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表的气味,唯一如城堡一般高高耸立的尖塔状建筑只能看到黑漆漆的轮廓……
如果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孤儿院倒也罢了,但苏知道,这里虽然挂着孤儿院的名头,但实则便是沙尼亚特家族的宅邸。如此模样,不能说十分落魄,只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完全没有三大家族表面该有的豪华。
至于眼前的低矮平房也是如此,或许与城外那些木屋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它是由石块堆积而成,这回连漆都懒得刷了,倒是窗户玻璃清明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或许是从逐火之蛾基地流出的。
如果抛下沙尼亚特家的招牌,只靠这一面玻璃说不定就能买下这处宅子。
苏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玻璃,指肚所按之处逐渐变得朦胧,热意弥漫成白色的雾气,但指肚那微不足道的微暖终究不可能传导到整片玻璃,雾气也不过就停留在指肚边一小圈而已。
但那雾气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仅仅抓着他的视线不愿松手,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双眼挣脱出来,全身没来由感到一阵疲惫。
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思仔细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第一眼,便正好与埃莉诺对上了,她正捧着一个大木桶,桶中雾气蒸腾,但苏还是将她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
她盯着窗边,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嘴唇努了努,再转过头面对孩子们时,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屋内大概有二三十个孩子,年纪都一般大小,除了坐在最左边的两个女孩儿,其余看上去都是男孩的模样。
并没有人刻意地维持秩序,但孩子们都很乖巧地坐在一张原木拼成的长桌边,没有活泼的喧闹声,大家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默念着祷词。
埃莉诺手捧着木桶,用黑漆漆的木勺舀出大麦粥,放到孩子们面前的陶盘中,其中有个男孩儿似乎念祷文时偷懒了,她本能地想用木勺轻轻敲打对方的脑袋,但瞥了眼窗外,最后也只是伸手在那男孩头顶拍了拍。
很难想象,现在对孩子如此温柔的她,是在战场上不经一点思考便能过断杀死死士化战友的女武神。
一大桶大麦粥,均分给所有孩子,所有人都能得到满满一盘。而后埃莉诺又从始终站立在一旁的修女手中接过第二个木桶,这个桶就要小上不少,木勺也没先前那么大了,埃莉诺依旧以先前的顺序,为每个人面前的大麦粥浇上一勺油腻的肉汁。
大麦粥配肉汁,看上去有些奇怪,或许土豆泥更好,但现在也没有土豆……
这一次倒没再出什么意外,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出乎了苏的意料的话,应当是他闻着香味突然开始痉挛抗议的胃部——
“咕——咕——”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自己的上腹部,感受着腹腔内胃肠壁跃跃欲试的蠕动,不由得更加沉默了。
上一次进食是在什么时候?苏懒得去寻找那么久远的记忆了,况且他也不是华,能因超忆症记下生命里的每一个瞬间。
遗忘对于过于长寿的生命而言是一种赐福,大脑的容量再大,数千、数万年岁月的沉淀也会将其压垮,况且这漫长而又无聊的人生,本就不是每时每刻都值得铭记。
但自己上一次进食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苏皱着眉头努力回想,有些事却不是只凭努力就能得到结果,显而易见,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桉。
他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漫长的时间会消磨人生命对于周围一切的兴致,进食也同样不能逃避这种诅咒,反正他也早已是不需要进食也能生存的生命体,但此时此刻,出于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那在先前的无数个日夜里缺席的饥饿感再度回归。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也足够让他感觉到一些先前一直没有在意的东西。
“算了,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
他如是想着。
“崩坏并不会立刻到来,在面对最后的战斗前,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应该去享受他们身为人的一生。”
这曾经是他劝阻凯文实施圣痕计划时说的话,但他直到此刻才渐渐明悟,或许对于他来说也同样……
不,以他背负的东西,早已不可能“享受”。但是在最后的战斗到来前,他确实还有足够的时间,最起码不必事事都以明确的目标为导向。
那样的话,岂不是反而着相了?
他收回捂在腹部的手,肠胃已不再蠕动。
分完肉汁,埃莉诺站到长桌的一边,轻轻拍了拍手,孩子们听到指令,如释重负地睁开了眼,而后眼巴巴地望着埃莉诺。
“好了,开始用餐吧。今天姐姐有客人要招待,就不陪你们了,用完餐后,要听嬷嬷的话,晚上的故事会结束后,一定要按时睡觉……好了,姐姐就不多说了,拜!”
欢笑声逐渐充斥了这低矮的房间,有些孩子一本正经地系好餐巾,先是用清水漱了漱口,才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小勺,有些孩子却是迫不及待地将脸埋到了盘子里。
看到这滑稽的一幕,苏的嘴角莫名地就向着一边翘起,直到发出一声由衷的轻笑,仿佛整个人都轻快了几分。
“喂!我说你这个人不会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癖好吧?看着一群小孩儿看得这么开心?咦咦咦——”
埃莉诺的语气毫不客气,但细细品味,早已没有了最开始的夹枪带棒,反倒像是善意的调侃。
不过,若是落在不熟悉她的人耳中,落得个高傲的评价倒也不算过分。
苏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是的,他作为一个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一个不敢说熟识但起码能作为心理医生开药的医师,一个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岁月洗礼的老头,却在此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回应了。
或许在此刻,隔着玻璃,无声地感受着那份因为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而产生的最纯粹的快乐,才是最好的回答。
但苏没有这么做,他果断转过身,只见埃莉诺毫无防备地将后背暴露在他面前。
又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埃莉诺明显加快了步伐,快速走到黑渊白花前,将其一把拔起,而后迅速转身与苏对视。
“走吧?你也很想知道一些关于沙尼亚特的秘密吧?”
“其实并不是那么想……”
苏张了张嘴,高情商的他自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但突然之间,他又觉得这样也好。一方面的,关于沙尼亚特家族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他作为米凯尔和爱莉希雅的战友多少也有些好奇。另一方面……
正如他先前所想的,以他对于米凯尔的了解,他不信在这无尽漫长的岁月中,米凯尔没有与自己的后代有过一星半点的接触。
诚然,米凯尔不可能将太过重要的信息留在沙尼亚特家族,所以苏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他只是觉得,或许能以米凯尔与其后代接触的方式,留下的痕迹来对他做个心理素描之类,借此推测他的心理,或许就能想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浓重的黑云列满了整个夜空,誓不让半点月光撒到人间。沙尼亚特家族也很奇怪,苏回过头,眼前所见只有先前那低矮房屋中渗出的昏黄光亮,虽然这样的黑暗对于他自己而言并不陌生,他也可以凭借精神力看清黑夜中的一切,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摸着黑领着他走向那漆黑高塔的埃莉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为何不点些烛火,埃莉诺便抢先开口了:
“喂,先前问你,知不知道沙尼亚特为什么要收养这么多孤儿?”
“怎么了?”
苏觉得她的话有些没头没尾的,像是不大组织的好自己的语言,果不其然,在他追问之后,埃莉诺陷入了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啦!”
这话写于纸面上或许带着些少女的欢快,但听在苏耳中却满是无力与无奈。
“沙尼亚特的血脉是极其强大的血脉,从小到大,妈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但强大的血脉往往意味着无法摆脱的诅咒,对于卡斯兰娜家族来说,便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天火圣裁,还有卡斯兰娜家族那明知天火会焚尽一切却依然毫不畏惧地前仆后继的死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