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选了一件水红色乔其纱的旗袍往身上一比,指尖恍惚间还传来一丝温度,竟是无比的合身,就连腋窝下的裁剪也十分得当,多一寸太大、少一寸则太小,仿佛量身定做一般。
那几双鞋,亦是如此。
一时间,宝龄蓦地有种异样的感觉,捏着那身旗袍定定的站住,知道身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她才会过神来,应了一声。
来人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鹅蛋脸、丹凤眼,容貌算不得出众,瞧着却是很顺眼,她瞧见宝龄手中的旗袍,仿佛了然的一笑:“小姐可是要更衣?”
宝龄将旗袍放下:“你是……”
那少女似乎怔了怔,才道:“奴婢拾巧,爷叫我来服侍小姐。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奴婢说。”说罢,一双清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住宝龄,闪过一丝迷惑。
宝龄也正好奇的盯着拾巧,自然将拾巧的神情一一收于眼底,她微微皱眉,再一次看去时,拾巧已是一脸乖巧的笑意,在看不出热河端倪来,于是她只好问道:“拾巧……现在是几时了?”
“小姐可是饿了?”拾巧道,“爷准备了晚宴,小姐舟车劳顿,可是先沐个浴再过去?拾巧替小姐更衣梳洗。”说罢,已张罗开来,好似认定宝龄会同意似的,而那神情语气间仿佛带着一种熟稔与微微的……暧昧,叫宝龄一时有些怔愣。
难道这里的人吃饭前都有要洗澡的习惯?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宝龄确实很难拒绝洗澡的诱惑,没有什么比洗澡更能消除几日来的疲惫,她也的确需要整理一下,倒不是要清理身体,而是让一颗心冷静下来。只是,即便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她恐怕依旧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何况,这里是邵公馆,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直到此刻,她还未卸下一丁点的防备。
沉默片刻,她摇一摇头:“不用了。”
拾巧眉宇间掠过一丝诧异,随即道:“那小姐可要更衣?”
宝龄的眉头已拧在一块儿,这个叫拾巧的丫头,似乎过于热情了些。一顿饭,难道,隆重到非要沐浴更衣才能参加?
宝龄再次摇了摇头:“不需要沐浴,也不需要更衣,我现在就可以走,麻烦你带路。”
拾巧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女子宽阔的额头前,浓密的刘海用一只再简单不过的发簪撸到耳后,容颜变得清晰,曾经在拾巧心底的轮廓仿佛清晨湖上的雾气,被风轻轻吹散,叫她一时难以确定。她忽然想起适才在门外看到忠伯微微迷惑的神情,此刻想来,竟亦是满肚子的不解,但她终究是个伶俐的丫头,只不过一瞬,便妥帖的笑道:“既然如此,小姐请随我来。”
拾巧又是叫她沐浴、又是叫她更衣,宝龄原以为晚宴必定是隆重的,他出屋子前心里还做了一番准备,却没想到,这所谓的晚宴,只是在二楼花厅一侧的小阳台上摆放了一张小圆桌罢了,而主人与客人,加起来亦不过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宝龄,而另一个,便是这邵公馆的主人。
坐在阳台一侧,几乎可以将邵公馆的景色通通纳入眼帘,这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事,但宝龄此刻却根本无暇欣赏风景。因为,眼前这个人比风景更值得她“用心”。
宝龄望着邵九,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容貌比不上阮素臣,就连连生似乎也略胜了一筹。然而却又种无与伦比的秀丽,眉毛是远山般的淡然,乍一看仿佛高雅而柔软,眉峰却隐约透着一丝清寂。瞳仁是纯粹的深黑,深得犹如万籁俱寂的星空,无穷无尽的天宇,似乎只要多盯上一会儿,便有一种要被吸纳进去的感觉,肌肤白皙的几近透明,唇色很淡,微微弯起时,却又有几分鲜艳潮湿的红。
如此近的距离、又安静的端详一个人,那人的情绪似乎不可以再错过什么,她与他见面不是头一次,甚至已有好几次,然而,这一次,宝龄却比前几次愈发不敢确定。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他几乎都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这样的人,与蒋氏口中的“小魔王”,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在她如此直勾勾的眼神下,他亦是悠然自若,清雅的仿佛山涧的清流,又若天边的一朵云彩,扬起眼帘,与她对视,眼底尽是一片温柔之色,指了指桌上的一碟盘子里的东西道:“这是附近的西餐馆子里最出名的果子酱蛋糕,顾小姐尝尝。”
宝龄没有说话,亦没有动手去拿蛋糕,她并不是纯粹来吃饭的,若是吃饭,恐怕还是一个人来的自在些。她沉默许久,开口道:“有些事若我不弄清楚,恐怕再好的蛋糕也吃不下。”
宝龄原本想,既然邵九不开口,她便也不问,可是她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况且,他隐瞒身份在前,不管是不是刻意,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她被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换做任何人,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她若不问,反而显得另类了。
邵九的双眸只是微微一眯,并未流露过多的情绪:“顾小姐想知道什么?”
宝龄目光注视他,沉默片刻:“你是青莲会的掌舵?”
“顾小姐已经知道了。”邵九微微一笑道。
“我们见过不止一次,我记得我曾经闻过九爷是不是商会的人,九爷并没有否认。”
“我也并未说是。”慵懒的眼睛一眨,含着一抹笑。
好吧。宝龄吸口气,那一次她的确问过他是不是商会的人,他并未否认,但也……并未承认。当时她却以为他是默认。
“九爷自然不是商会的人。”宝龄顿了顿道,“那么那一晚……九爷又怎么会在顾府出现?”
“为了玉面虎。”邵九道,“我追踪玉面虎,正巧到了贵府。”
宝龄点点头,这的确也是个理由,只是……“既然九爷追的那么辛苦,为什么又让玉面虎给跑了?”
“顾小姐有所不知。”邵九淡淡的道:“此人狡猾得很,何况,我当时被困在小姐屋子里,若贸贸然追出去,怕是坏了小姐的名节。”
宝龄一时无语,半响才道:“那么,这一次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顾小姐是说,向二小姐提亲?”漫不经心的一问,他笑一笑,还未等宝龄回答,忽然支起半边身子,流动的眼眸如一块宝石,“若我说,我本想提亲的人是大小姐,只是底下的人弄错了,才闹了个乌龙,顾小姐信不信?”
不信,当然不会信。除非……他手下都是些蠢材。宝龄回望过去,却不由得被他潋滟的颜色盯得一颗心陡然飞快的跳动起来,良久才平复情绪,微微一笑:“我也很想相信,只不过九爷的说辞是在让我难以相信。”
邵九慢慢坐回去,轻轻一笑:“的确,不是个叫人信服的理由。”手指随意的绕着银质的勺子,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与令尊的一个约定。”
“约定?”宝龄微微一怔。
邵九点点头:“令尊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是顾小姐不能在场的,当堂而皇之的支开顾小姐,除了顾小姐不一定会照做,恐怕别人也会起疑,所以令尊便来拜托我。”
果真……如此。这个念头宝龄曾经也想过,但从邵九口中如此清楚的说出来,却令她一时又有些困惑。顾老爷究竟要做什么事?又为何要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她抬头看邵九,邵九笑一笑,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淡淡道:“至于顾老爷要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那么九爷呢?”略微失望过后,宝龄问道:“九爷又为何要答应我爹?”
经过这么多事,若她还以为他天生乐于助人,那她便真是白痴了。
邵九偏过头,凝望着她,漆黑的瞳仁波光流转,笑道:“青莲会需要一个干净的背景。”
只一瞬,宝龄便领会到了邵九的意思。
与她之前想的基本相同,无论是黑道白道、行商做官,都与利益脱不了干系,利益无非就是钱或权,自然,钱是本钱,权是重心。青莲会这样庞大的帮会,不会缺钱,既然如此,要的便是权,或者说,一件能摆上台面的外衣。
那些武侠小说里,不是还有邪教巴巴的拼了老命也要成为武林正统么?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而顾老爷呢?除了此次目的不明的约定,宝龄还听说过南方有大半的码头漕运都掌握在青莲会手中,若与青莲会结交,生意往来是不是也更顺畅些?这估计也是阮家皇朝喜闻乐见的。
大抵帮会与官府的来往,便是如此。各自取其所需。
伍拾叁、人心论
宝龄碎还不晓得顾老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与邵九有了约定,日后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她亦深信顾老爷并不是一个冲动、糊涂之人,顾老爷做出这个决定,想必是审时度势、权衡之下的结果。所以,另一个问题便变得更为关键,那便是:她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既然顾老爷是有心支开她,他要做的事也必定与她有关,否则便是多此一举。究竟是什么?
“九爷的意思,提亲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半响,宝龄仿佛确认般重问了一遍。
“是,亦不是。”邵九柔声道:“顺水推舟而已。”
顺水推舟?宝龄眨了眨眼,顺水推舟是指婚事?亦或是其他的事?指顾老爷、亦或是他自己?或许,这四个字的含义,还要更为深刻。
若顾老爷原本就存了想支开宝龄的念头而与邵九有了协议,那么邵九一开始提亲的对象是不是便应该是宝龄?而不是宝婳,或者,邵九像宝婳提亲,原本也是约定中的一项,因为宝龄的介入,所以便顺水推舟改变了方向。
若是如此,这个计划应该很早便开始了,早到什么时候呢?宝龄忽然想起顾老爷莫名的转变,心中陡然一怔,紊乱的线索绕在心头,却如同一团打结的毛线,越是想理清,却越是混乱。良久,她甩了甩头,索性暂且抛开,凭她此刻所掌握的事,根本无法解开答案,即是如此,何苦苦苦思索?一念之间,眉心缓缓的舒张开来,沉默片刻,她缓缓的道:“那么,我要在这里住多久?这段时间里,我又该做些什么?”
只见轻敲杯沿,邵九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仿佛思考的极为艰难,眉宇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却在片刻间又全然敛去,只剩下一片清朗。她不该思索,在她脸上不该有这样的神情,她应该欣喜的顾不得其他,亦或是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一切……总之,不该是如此刻这般……困惑下却依旧保持压抑的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的压了下去,是一种强烈的克制感。他更未想到她竟会问出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来。一瞬间,他竟有些不确定,眼底亦流露出一丝思索,只是与她一样,情绪在须臾间便已隐去,甚至比她更为不着痕迹。
这段时间,她要做什么?邵九唇角微微扬起:“什么都不用做,既然是不确定的事,做什么都没用,顾小姐不妨当做长假便好。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梅子黄时雨,此处的雨景,比之顾府,或许别有一番风味。”
宝龄抬起头来,邵九正望向窗外大好的春光,眼中一片恬然之色,她忽而展颜一笑:“九爷说的不错,梅雨过后,便入了夏,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色。”
不确定的事,想太多,亦无用。那么,她便坐在这小舟之中,暂且静观这掌舵的两个人,静观这风水流向,要将她推去哪里。并非随波逐流,只是,纵然此刻,顾府中所有的人之中,她内心深处最为信任的,还是顾老爷。那是一种直觉,无论这种直觉来自于她短短几个月与顾老爷只见的相处,还是这句身体潜然存在的感觉,又或许这种直觉并不准确,但她依旧像相信一回。
宝龄目光转向跟前精致的西式碗碟中那几块糕点,蛋糕上缀着两颗樱桃。她记起前世有一个习惯,便是吃水果蛋糕时,喜欢想将上头的水果挑出来吃掉,犹如一道开胃菜,再吃蛋糕时,舌尖便会残留微酸的气味,将蛋糕的甜腻感化去了几分。
宝龄迟疑了一会,终究只是笑眯眯的拿起那把银质的刀叉,缓缓切了一小角的嫩黄|色蛋糕。蛋糕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比之她在现代高级西餐厅吃的那些,竟是丝毫不差。她已是尽量小心翼翼,却依旧感到唇边沾了些许奶油,伸手想从怀里取帕子,却不想一时找不到,大约是忘在了顾府,这段时间里,她虽大致还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但也被顾大小姐同化了不少,比如吃饭时,招娣便早已准备好了巾子帕子的递过来让她擦嘴,所以形成了习惯。她寻了一遍,有些无奈,刚想索性伸手去擦,却不防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白底色的放帕,只在角上简单的有些浅灰色的条纹,还带着一丝体温,鼻尖传来那种特有的薄荷烟草味,宝龄心蓦地跳了两下,却听得门外忽的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有人禀报:“爷,裘堂主来了,有事求见爷。”
宝龄一愣,便听得邵九淡淡道:“叫他进来。”
门外的听差似乎迟疑了那么一下,脚步声便远去了,不一会,有人叩门,邵九道了声:“进来。”宝龄便瞧见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缓步进来,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更是声若洪钟:“九爷……”目光随即落在宝龄身上,暗暗诧异,却似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只用余光瞧着。
邵九已开口道:“裘叔可用过饭?不如坐下来随意吃些。”
那裘堂主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此刻见了外人在,倒也不好说,只道:“谢九爷,我吃过了。我有几句话想与九爷单独说说。”
适才有人禀报时,宝龄本已想告辞,却不放邵九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是散漫的模样,此刻一听这位裘堂主的话,更是已准备起身,却听邵九笑道:“无妨,有什么话就说吧,顾小姐不是外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果然,裘堂主犀利的目光朝宝龄扫来,宝龄一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了回去,目光转向窗外i,露出一种“你们谈,我什么都听不见”的姿态来。
而裘堂主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这一位便是九爷近日提亲的顾大小姐,顾家别说在苏州,在整个江南亦是赫赫有名,身后又有那一家撑腰,若是邵顾两家联姻……他的眉头不觉微微拧了起来,抬头见邵九仿若漫不经心的望着自己,心里不觉咯噔一下,暗道自己大意,这位小主的心思可不一般,若是被他看出什么来,他心一沉,却终究是老江湖,面上波澜不惊的道:“九爷,大和帮的人屡屡在咱们地盘上闹事,安子派了人恐吓那些工人伙计,使得那些人无法安心干活,有的,已偷偷逃了出去,大和帮这样做,摆明了是挑衅!”
邵九略一沉吟:“确定了是大和帮的人做的?”
裘堂主哼了一声,“除了大和帮还会有谁?何况,我底下的兄弟亦看见那帮前来捣乱的人种有一个是大和帮黑虎堂的手下。大和帮的人最近是越来越嚣张了,前年海上拦截一事,去年西关码头一事,那些事发生之后,十三堂堂主都与九爷商议过,按照如今的形式来看,咱们只要计划周详,便能并了大和帮,只是九爷却迟迟不作决定,如今这一次是明晃晃的冲着咱们来的,九月,若在这么按兵不动,怕是底下的兄弟也有异议,恐难以服众啊!”
半侧的脸浸在阴影中,邵九微微一笑:“按裘叔的意思,该如何做?”
裘堂主说话时一直观察邵九的反应,此刻看不透他的态度,试探的道:“我得到消息,过几日是大和帮陆爷的六十岁寿辰,到时定是人来人往,应顾不暇,不如,咱们乘此机会,将十三堂的弟兄们聚集起来,来个措手不及!陆爷肯定没料到咱们会突然动手,道士疏于防范,怕是能一举拿下。”
“哦。”邵九淡淡的应了声。
裘堂主看不透邵九心中所想,又被他淡漠弄了有些光火,不觉提高眉毛,不阴不阳的道:“九爷到底意下如何?若是老太爷建在,如今怕是早已没了什么大和帮,怎还会等到今日。”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宝龄不觉望向邵九,邵九神情间几乎没有一丝变化,秀丽的眉峰甚至没有动上分毫:“如此,就按裘叔说的办,只不过,大和帮存在亦非一朝一夕,必有他过人之处,这件事要谨慎,不能出一丝纰漏,我接手青莲会不过五年,经验尚浅,裘叔跟着家父这么多年,这件事就交给裘叔全权处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裘堂主纵然是老江湖,但听得这句话,亦是受用,而神情间流露出一丝喜色,却似乎并非那么简单而已,只是他掩饰得极为小心,立刻躬身道:“如此,九爷慢用,我得会一趟总堂,先告辞了。”
“裘叔慢走。”邵九拿起茶盅,缓缓的喝了一口茶。
待裘堂主走后,邵九朝宝龄微微一笑:“叫顾小姐见笑了。”目光落在别处,微曲的睫毛覆盖眼眸,将眼底的那潋滟的光芒一一掩去,竟给人一种寂寥之感,语气随时透着随意,却有一丝微微的嘲讽:“这群人,都是跟着贾府枪林弹雨、刀口舔血的过来的,在他们心里,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宝龄回过头,心中不只是个什么感觉,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听说青莲会已是近百年的历史,从前朝时便已存在,九爷子承父业,底下难免会有些功高盖主、不服气不甘心,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摆元老架子的,连大宅子的下人丫鬟都分三六九等,拉帮结派,又何况偌大一个帮会?”
邵九凝视宝龄,道:“那么,依顾小姐看,我该如何做?”
宝龄本事随口应景的一说,却未想到邵九居然问起她来,神情像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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