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2)

\t\t十三

罗多尔夫一进屋,就急匆匆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可是,笔一拿到手里,他却没有话好写,于是双手支着下巴,沉思起来。在他心目中,爱玛已经退到遥远的过去,仿佛他刚刚下定的决心,突然在他们之间横隔了很大的距离。

为了追忆她的一点什么东西,他从床头的五斗柜里取出一个旧兰斯饼干盒。那里面向来放着女人的信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味和凋谢的玫瑰味。

说实话,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思想,相互挤来挤去,结果都变小了,都落在同一个爱情水平之下,彼此都不相上下了。于是,他胡乱抓起一把信,让它们一封封从右手里落到左手里,又一封封从左手里落到右手里,以此消遣了几分钟。最后,他感到腻了,困了,便把盒子放回五斗柜,自言自语说道:

“全是扯淡!”

这句话概括了罗多尔夫的看法。他的心已被一桩又一桩风流艳事折腾够啦,就像操场被学生们踩过来踩过去,已经寸草不生。

“好吧,”他对自己说,“写吧!”

他写道:

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忍心使你的生活变得不幸……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罗多尔夫想道,“我这样做是为她着想,我是诚实的。”

你的决心是否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反复掂量?你知道我会把你带向怎样的深渊吗,可怜的天使?不知道,是吗?你充满自信,但丧失理智,一味相信幸福,相信未来……唉!我们真是不幸,真不冷静!

写到这里,罗多尔夫停下来,寻找有说服力的借口。

人世是无情的,爱玛。我们不管走到哪里,总摆脱不了人世。你少不了要受到好奇的盘问、诽谤、鄙视,甚或侮辱。侮辱你!啊!而我希望把你供奉在宝座上呢!我要让你的思想像护身符时时伴随我!我给你造成了许多痛苦,该受到惩罚,为此我要流放自己。我走啦。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疯啦!永别了!愿你永远善良!请把这个失去你的可怜人记在心里吧,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孩子,让她在祈祷时念叨着它。

两团烛焰摇曳不止。罗多尔夫起身去关上窗户,坐下之后想道:

“看来也就是这些啦。哦!还得加上一笔,免得她再来纠缠不休。”

当你读到这些伤心的话时,我已经走远了。我要尽快逃走,以免禁不住再去看你。不能软弱!我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你我会再坐到一起,非常平静地谈起我们的旧情哩。再见!

最后他还加了一个分开写的:“再——见!”自己觉得非常够味儿。

“现在怎么落款呢?”他嘀咕道,“‘全心全意忠于你的’?……不好。‘你的朋友’?……对,就是它。”

于是他写上:

你的朋友

他把信重念一遍,觉得很好。

封好信,他抽了三袋烟,就睡觉了。

第二天,罗多尔夫起床后(将近下午两点钟,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把信放在底下,盖上葡萄叶子,马上吩咐犁地的雇工吉拉尔,小心在意送去给包法利夫人。他平时就是用这个方法与包法利夫人通信,随季节的变化,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

“要是她向你问我的情况,”罗多尔夫说,“你就说我旅行去了。必须把这篮杏子交到她本人手里……去吧,要当心!”

吉拉尔到达包法利夫人家时,包法利夫人正和费丽丝黛在厨房桌子上整理一包衣物。

“这是我们老爷叫送来的。”雇工说。

包法利夫人一惊,一面伸手在口袋里摸小钱,一面用惊惶的眼色打量雇工。吉拉尔也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这么一点礼物,何以让她如此激动。爱玛实在憋不住了,装作把杏送到厅房,跑了出来,倒翻篮子,拿掉叶子,发现了信,拆开一看,仿佛背后起了可怕的大火,惊恐万状地逃向卧室。

她瞥见夏尔在卧室里,就一直跑到三楼,停在关着的阁楼门前。

“啊!就在这里看吧,”她想道,“这里就挺好。”

爱玛推开门,进入阁楼。

屋顶是石板盖的,热气直透进来,阁楼里闷热得太阳穴直跳,透不过气来。她吃力地走到天窗前面,打开窗子,阳光一涌而入,照得睁不开眼。

爱玛倚在天窗口,再看那信,气得直冷笑。她四下里扫一眼,恨不得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了此一生呢?有谁留住她吗?她是自由的。她向前走去,望着下面的街石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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