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是个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或者不该这么说,他的屈已经在小时候都委光了。什么吃同一道菜不能超过三口啊、什么喜怒不许形于色啊、什么寅时四刻必须起床读书啊,之类的。
哪怕他很爱吃琼实鸟串,爱喝苏打豆汁儿;喜欢看鳞渊境海水里的龙影发呆;头一天夜里被龙师抽查功课到子时才睡。
小时候的丹枫一做摆烂状便会被人戳脊梁骨,只得努力努力再努力,久而久之便也很少遇见些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习惯一成很难改变,故而这情况哪怕在他长大之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长大后他逐渐明白了自己地位多高,于是便也逐渐学着去随心做事。
看谁不顺眼?遣走便是。
看什么东西顺眼?买。
托这龙尊名头的福,他的好友也寥寥无几,还多是与族人有益的角色,几人相识也都是自战役之中,说脾气和性格嘛,倒也不是特别能对的上。
而这些人虽然也大多身居高位,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偏爱和喜好。熟识之后丹枫也常能从他们嘴里听见什么“有什么爱吃的?”、“这颜色如何?喜欢吗?”、“我喜欢那个,我要那个”之类的话。
但是丹枫没有喜好和偏爱,他做的事似乎都要有所目的,并且要有意义。
唯一没意义的事情就是与几位好友定期一会,且次数不能多,一多就要被龙师念叨,倒也不是管着他——如今他就是持明族的天,谁敢管他?但软刀子也是刀,丹枫嫌烦,便也刻意减少了与好友们本就无几的厮混时间。
于是丹枫更觉无聊了。
鳞渊境里看来看去也就这些景色、这些人,但好在好友里有位爱热闹的,他不去找他们,他们就来看他,这时候他便能有点私人时间,不必再被繁琐事项绊脚。最后他也多半是喝个酩酊大醉,待几位好友散场后,飘飘然找棵树一躺,一觉睡到大天明。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有只团雀闲庭信步的在树枝上觅食,居然大逆不道的一路蹦到了熟睡的丹枫脸上。
丹枫迷迷糊糊睁开眼,被透过树荫的阳光照个正着,他用手遮了下,把这饿昏了头的鸟儿从自己脸上赶下去,接着伸个懒腰坐起来,看了眼时间,已近正午了。
他认命的醒个盹,准备回府面对龙师的唠叨。
他给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和土,手撑在树干上准备往下跳,余光却瞟到了树底下站着个人。
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一头灰毛,正站在树荫里乘凉,手里拿着个红色条幅,眼见四下无人,便偷偷用条幅擦了把汗,擦完还做贼似的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把条幅抖搂抖搂展开了,一头系在了树干上,另一头系在了铁栏杆上。
丹枫这角度看不太明确上面写的什么字,隐隐约约看见个什么公司的字样。
近期神策府那位将军忙的团团转,确实动用联盟的关系从外星系请了批人来帮忙。不过丹枫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见过,只从景元嘴里听了一二。
景元义愤填膺道:“这群人,仗着腾骁将军脾气好,说话便无遮无拦的,什么都要问什么都要管!我云骑军的事也要来参一脚——但是里头有个小孩儿还行,人特别好。”
“稀奇,”白珩说,“你一个小孩还说别人是小孩?”
“唉呀!真的是小孩!”
树底下的人挂好横幅后便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了,又四下张望一通,然后安安生生从兜里掏出玉兆来。
声音不大,但是丹枫听见了,他在看直播。
真好啊,能摸鱼。丹枫酸溜溜的想。
丹枫气沉丹田,朗声问道:“何人在此?”
树底下的年轻人双肩一耸,飞快把玉兆藏了起来,而后抬起了头。一双浅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丹枫看,表情逐渐从紧张到放松。
丹枫看他这明显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反应后心情大好,下意识轻轻晃了两下腿,居高临下的用鼻孔看人,道:“问你话呢。”
树下人长的挺呆,但是肢体动作挺理直气壮。他叉着腰用鼻孔看回去,说道:“你又是谁?”
丹枫挺意外的挑了下眉毛,面无表情的从树上跳下去,轻巧落到他面前,淡淡看了眼那个红色横幅,上面写的是“星际和平公司,您托福终生的不二选择”。
丹枫道:“打广告打到我鳞渊境来,还不认识我?”
面前人明显愣了下,眼神开始四处乱瞟,挠了挠后脑勺,迟疑道:“哦、哦,你是龙尊大人?久仰大名,你好,我是星际和平公司的员工,叫穹,工号是220426,很高兴认识你。”
丹枫看着他伸出的手掌,并没伸手去握,而是以手抵额淡淡打了个招呼。此前景元的三言两语,让丹枫对他们公司员工印象并不算好,因此并没打算多聊,礼节做到位,给个面子得了。
结果穹呆呆看着丹枫,也愣愣的学了一下。他这会儿还正在学习仙舟礼仪,看见什么基本都会照葫芦画瓢的记一记,虽然意思并不十分明白。
他动作生硬,丹枫看的想笑,但还是绷住了,冷漠颔首后便转身离去了。
穹没看出丹枫的嫌弃,兴冲冲掏出玉兆给景元发信息:碰上龙尊了,好帅。
景元估计正忙着,没有立刻回,于是穹关了聊天框继续看直播摸鱼。他同事们每天都很擅长自己给自己找事,而且非大事不去做,故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工作便落到了他这个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人的身上。
比如今天给工造司帮忙送个刀啊、明天帮人找个猫啊、替景元喂个狮子啊啥的。当然也包括今天的招人事项,他们太缺人手了,来仙舟这一趟也是看看有没有人能带回去用。
但是穹是觉得够呛,他来这边一阵子很能看出罗浮人的心高气傲,本地人间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出来,长生种看不起短生种引发一系列争执的事真是多如牛毛,就连工造司那个很牛的百冶头子也不能幸免。
穹认识应星就是因为那会儿有个长生种正跟朋友愤恨道:“他一个短生种、区区一个短生种!怎么敢踩在我头上!”
过路的穹怀里正抱着个煮玉米啃,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个不卑不亢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嘲讽,说道:“区区一个短生种,十年的业绩却赶上你两百年的,你还有心思说闲话?”
穹被这声音吸引,就多看了两眼。
说话那人脸挺漂亮,穿身工造司的红色制服,抱着臂,表情很倨傲,用下巴看人。被他嘲讽那人很不经激,撸着袖子就冲上去要打人。
穹看那漂亮工匠柔柔弱弱的,估计不太能打,就顺手把自己吃了半根的玉米扔到了准备动手的人身上。
那人被重击一下,立马停下原本动作看了过来,愤声道:“哪个不长眼的?!”
穹晃悠过去把玉米捡起来,假装不经意的露出了自己沙包大的拳头,道:“不好意思,手滑了。兄弟消消气,有啥事不能好好说?”
那人哽了又哽,狠狠看了一眼漂亮工匠,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二人,便很会审时度势的大步流星走进了工造司。
穹也看向漂亮工匠,看见他胸前挂着个名牌,写的是百冶应星,人如其名,都挺温婉、挺柔弱。穹感觉自己是英雄救美了一回,且这个美人脾气很好,与他一同吃了顿饭。
席间匆匆来了个人蹭饭,此人便是景元。景元年纪与他相仿,二人就这么熟了起来。
不过也正因这件事,穹更觉得招新人无望,所以才把念头打到了鳞渊境来。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边人烟稀少,方便他摸鱼。
反正都招不来人了,那就歇着呗,有啥。
摸了一下午鱼,临近晚上的时候,景元才回了消息,说:忙了一天!你现下若有空,来地衡司找我吧,请你喝仙人快乐茶。
穹回了个“行”,然后便收拾起了东西。心里想着景元无事献殷勤,背后必是一个跑腿陷阱。
而且他一个云骑军去什么地衡司?
这问题在穹踏入地衡司的门时便有了答案,他看见应星手上带着镣铐,正站在门口,脸色难看无比。
穹意外不已,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应星闷了半天头,说道:“我把人伤了。”
“啊?”穹说,“那人怎么惹着你啦?”
应星还没开口,就见景元匆匆从屋里走出来,上前边给应星开镣铐边道:“来啦。”
“啥情况啊?”穹问。
应星活动了下自己手腕,盯着上面一圈勒出来的红印看了半天,才道:“调试金人的时候失控,把同事连带他的办公桌砸了。”
穹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从兜里掏出管药膏递过去,说:“你手比较要紧。”
应星就再度闷头下去,给自己涂药。
景元看了两眼,正准备说点什么,里面就又走出来个人,手里拿张纸。
穹愣了下,说:“龙尊大人?”
丹枫淡淡瞥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在这,表情挺疑惑,但很快便看向了应星,道:“罚款已交,不必拘留了。这是欠条,记得还钱。”
应星接了,憋了半天才道:“多谢。”
“走吧走吧,”景元一手一个揽着穹和应星,“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去,应星请客!”
穹惦记着景元的无事献殷勤,问道:“这次有什么事要我跑腿?”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景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被应星误伤的那位脾气大的很,不肯松口,丹枫费劲和他谈判了一番,他这才签了和解书。”
穹看了眼默默跟在后面的丹枫,心想着这个谈判内容。
景元继续道:“不过他伤得实在是重,应星心里过意不去,便叫人备了份薄礼,还劳烦你等下替应星送去。”
的确什么大事,穹点点头应了,看着景元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盒递过来。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个青色的珊瑚制品,很漂亮。
“这是做什么的?”穹问。
“持明特产,”景元说,“遇到困境时捏碎,便可以请神上身,十分厉害。”
确实厉害。穹心想,又道:“请的什么神?”
景元笑了下,道:“那就不太清楚了,丹枫哥说说。”
丹枫“嗤”了一声,并不答话。
穹想起应星的手,低着头仔细看了看,说:“给你那个药很有用,每天涂两次,好的快。”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砸他办公桌?”应星问。
“不重要,”穹说,“我跟他不认识,而且你又不是故意的,砸就砸了嘛。”
景元感慨道:“好久没见能把护短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人了。”
听到这里,丹枫才后知后觉当时景元嘴里那个人不错的小孩好像就是这位。想起早晨自己态度,丹枫就破天荒的加入了聊天,说:“确实。”
应星不知道他在确实个啥,但是心里挺高兴,自己给自己揉着手腕,大步走去了奶茶店门口,掏出玉兆对穹道:“喝什么?我请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穹看了眼,“这个,全糖全料,谢谢。”
丹枫静静看着,突然开口道:“记得还钱。”
“知道了知道了,”应星说,“好烦。”
丹枫见状便不再言语,招手变了个莲花星槎出来,轰隆隆地走了。穹看着他消失无踪,“哇”了一声,说道:“好酷。”
到了夜间,丹枫才觉出嘴馋,想喝快乐茶想喝的不得了,于是掏出玉兆给应星打电话。
应星今天本就耽误了一天时间,紧赶慢赶才做完了两天的活,这会刚睡下没半个时辰,接了电话语气也不是很好。
丹枫道:“我想喝快乐茶。”
应星暴怒:“你找死!你有病吧!”
丹枫道:“全料全糖,可以吗?”
“我想抽你,可以吗?”应星说。
丹枫顿了顿,道:“那你把那个公司员工的联系方式给我。”
“啊?”应星清醒了,“干什么你?”
“喝快乐茶。”丹枫说。
“喝喝喝,天啊!”应星把名片推给丹枫,“你少折腾人吧龙尊大人,这会儿已经几…”
丹枫把电话挂了,给名片上面那人发了个好友申请,并附言了个“?”过去。
对方很快通过,看来也是个熬夜党。丹枫语音转文字,道:“你好,我是丹枫。”
对面显示了个正在输入,片刻后回复:龙尊大人有什么事吗?
枫:我想喝仙人快乐茶,地址是xxxxxx,谢谢。
穹:?我不是送外卖的!
枫:我知道,但点不到。给你三倍配送费。
穹:可时间太晚了,我上哪给你买去?
枫:五倍。
穹:…等我二十分钟
丹枫把玉兆的倒计时功能打开,设了个时间,然后起身套上了常服。平日里穿那件紧的很,也很繁琐,夜里没什么人看他,他就不用端着,随便披着件就走出了卧房门。
他院里种着颗枇杷树,一年四季结果,龙师说吃着健康,但是他本人并不喜这个味道,所以树上果子基本是结了掉、掉了结。树下现在就有几个烂掉的坏果,是夜里掉下来的,明日便会有人来打扫干净了。
丹枫踩了一个果子,看着那汁水在自己脚下爆开,黏糊糊的一团,挺恶心。
于是他把脚收回来,在地上蹭了蹭,揣着手看起了天相。太卜司那群人还煞有其事给他算过命,说他今年什么星动,切忌冲动行事,遇事要保持冷静,他当个笑话听了。
活了这大几百年,他很少冲动行事,也不曾有过错误决断。
比如、他看着一个脑袋从自己墙檐上缓缓探出来,只是淡淡扫了眼玉兆,道:“迟了四十二秒。”
穹正费劲爬墙,陡然听见有人说话便吓得一抖,直挺挺往下栽去。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团柔软水圈将他稳稳拖住了,轻轻将他放在了地上。
“谢谢。”穹道。
丹枫收回了驭水法术,道:“不客气。”
穹检查了一下快乐茶,确认完好无损后才递上去,说:“店里只剩这两款,玉兆没电了,没法问你,所以我全买来了。”
“多谢,”丹枫接过来看了眼,一杯全糖一杯半糖,他把全糖的递出去,道:“请你。”
“啊,”穹眨眨眼,“谢谢。”
二人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边喝快乐茶一边聊天,丹枫当着穹的面给他转了笔巨款,而后叼着吸管一言不发起来。
穹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就去看脚底下的蚂蚁搬家。一群工蚁搬着具虫子的尸体,正费劲的往窝里挪。
丹枫也跟他一起看,贱嗖嗖的拿了个小木棍把虫子尸体拨了回去,蚂蚁吭哧吭哧重新搬。好不容易又搬到了原来的位置,丹枫又拨了一下。
穹感觉他好恶劣个人。他肯去地衡司捞应星,但是大半夜用钞能力叫自己给他送外卖。晚上那会看着对仙人茶很不感兴趣,但是现在又喝的挺开心。好喜怒无常个男的,好难懂,跟应星和景元完全不同。
“给你变个戏法。”丹枫说。
穹听言便专心去看,看着丹枫单手捏了个诀,青色光芒从他指尖跃出,流窜到虫子尸体上,牢牢裹住了一圈。
而后丹枫面无表情的勾了勾手,虫子尸体便浮至了半空,而后光芒更胜,变得越来越大。
“砰”地一声响,光芒散去,虫子尸体落到了地上,不动了。
穹看着丹枫。
丹枫也看着穹,面不改色道:“失败了。”
穹:“噗。”
笑完立马道歉。
“无妨,”丹枫摇头,继续喝着自己的快乐茶,无所谓道:“总之是个好开头。”
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吸溜完了最后一口快乐茶,站起来拍拍屁股,道:“那我先走了,回头见,龙尊大人。”
“你叫应星也是百冶大人吗。”丹枫道。
穹说:“当然不,那样很生疏。”
“哦,”丹枫说,“晚安。”
穹试图去理解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思索半天还是觉得龙心难测,就只说:“拜拜。”
丹枫在原地看着虫子尸体。
他也喝完最后一口快乐茶时,那尸体突然如同触电般抖了抖,而后翅膀也动了,接着那虫子的身躯便突然扭曲生长,陡然长大了数十倍。
丹枫看着虫子的放大版口器,手指并拢甩了道术法出去,而后头也没回的进了卧室。
那虫子在他身后自爆了,炸了一地汤汤水水和残肢断躯,却仍在地上抽搐、翻滚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全然没了动静。
穹发觉最近看见那位龙尊大人的次数突然变得很多,他明明最近忙起来,没时间去鳞渊境了,却经常能看到丹枫。
有时候是在长乐天发放救助物资,他一抬头,便看见十步开外杵着个青色身影,目光落在空气里,像是单纯在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般。
有时候是在绥园,他收复完作恶的岁阳,将其扔进锁妖塔时却看见高高的塔顶上坐着个气息冰冷的龙尊,正用驭水术编花绳。
最近一次在金人巷中,他替景元跑腿购买日常用品,正砍着砍着价,身边就伸出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替他拿了买好的物品抱在怀里,又帮他付了钱。
穹道:“谢谢,发票给我吧,我替你去景元那里报。”
丹枫颔首,道:“我正要去寻他,一起吧。”
穹迟疑“哦”了一声,只得跟在丹枫身侧和他一起走。等到了地方,丹枫把东西放下便走了,连个照顾也没和景元打。
景元忙完了来喝口茶,穹将发票给他报销,又说:“龙尊大人刚走。”
“走这么快?”景元很是意外的道,“我还有事找他呢。”
穹也不知道丹枫什么意思,含糊说道:“那我给他送报销款的时候,替你叫他。”
“不必,不是什么要紧事,下次见了再说。”景元道,“我看他最近往这边跑的很勤。”
确实。穹心想。
仙舟战役来的很突然,公司外派的员工开了个小会,说不允许往前线去,一切以自身安全为先。穹看着大批大批的伤员被运进丹鼎司,心里难受的厉害,便自请前去帮忙。
景元这次没受什么重伤,自己能照顾自己,穹就不优先顾着他,在外间忙的团团转。等穹想起他,走进内间时,却看见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坐在病房里面哭鼻子。
穹连忙走上去坐他旁边,问道:“怎么了?”
景元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见来人就飞快擤了把鼻涕,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便哇哇哭着往穹怀里一扎,哽咽道:“腾骁、骁将、将军、军牺牲啦!”
穹拍着他后脑勺,哄了两声。穹和腾骁将军并不熟稔,但听景元说过好多次,不禁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沉默的抱了会儿景元,感觉对方逐渐停止哭泣后看了一眼,发现景元睡着了。
穹就把他放平躺好,给他盖了个被子。
走出门去,却看见匆匆医师和病号中间立着个人,正用法术给担架上的人做治疗。在这一片哀嚎和呻吟声中,此人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周身像有层屏障,将慌张和吵嚷远远隔开。
穹看着他平淡面容,居然感到了点安稳。
他伸手摸着担架上小孩的脑门,嘴里硬邦邦安慰着:“不疼,马上好。”
担架上小孩和景元差不多大,估计是刚成年就进了云骑军,也头一遭经此苦楚,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大股大股的往外流。
丹枫看着不太会安慰人,嘴里只反复说着“不疼了不疼了”之类的话。穹看了几秒钟便开始做自己的事,长长舒了口气,给强势严重的云骑优先处理起了伤口。
这一忙就忙到了夜里,伤员都处理完毕后,穹找了个安静墙根坐着歇脚,盯着现下空无一人的地面发了会儿呆,而后掏出玉兆,在群里发了自己的工作日报,还附了伤员人数。他向上翻了下聊天记录,同事们都被分去了不同的部门,甚至有两个被派去了别的仙舟。
原本此行来了三十个员工,在之前穹还想着是不是来的太多了,但经此一事,他现下反倒是觉得人不够用了,恨不能多来三十个一起。
战争真的很可怕。他想。
身边坐了个人,穹转头去看。丹枫一脸倦容,撑着额角揉了揉,唇色有些苍白,眼神也涣散,看起来是累惨了。
但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没力气安慰他,只说道:“景元好点了吗?”
丹枫点头,又说:“也跟你哭鼻子了?”
“是,”穹虚弱一笑,道:“他抱着我哇哇直哭,小可怜儿。”
丹枫知道景元和腾骁将军之间的知遇之恩,也知道景元难过非常。但他并没多说,而是很不会抓重点的重复道:“抱着你?”
穹脑袋一沉,埋在了自己腿上。
他这动作把丹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他脉搏,感受到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伸手拖着他额头抬起来一点,低低问道:“睡着了?”
穹回答不了这问题,他累的身上发麻,眼睛睁不开,含糊不清的哼哼两声。
丹枫见状便把他脑袋搁到自己腿上,将他姿势放平,又隔空取了个毯子给他披上,接着脑袋往后一靠,也睡着了。
清晨穹是冻醒的,他迷迷糊糊紧了紧身上毯子,翻了个身,脸贴到了个冰凉事物上,把他激清醒了,睁开眼便看见自己躺在别人腿上,脸都快贴到人家身上去了。
于是他迅速坐了起来,将身上的毯子轻轻盖到了丹枫身上。
丹枫并没被他这一系列动作惊醒,兀自沉沉睡着,眉间拧的很紧。但此时丹枫阖着那双青色竖瞳,脸上的妖异非人感被冲散不少,单看睡颜,真的是非常柔和的一张脸。
明明看着挺生人勿近,但是他允许自己靠着他睡着,还会给自己披毯子。
大概是外冷内热型吧。穹想。
丹枫睡够了之后便悠悠转醒,穹在旁边一边发呆一边吃着早饭,嘴角沾着点残渣,见他醒了便打了个招呼。
丹枫并没言语,看着穹吃东西,看的他胃里很痒,就道:“我也想吃。”
穹从旁边拿了个新的递给丹枫,道:“刚买的,热的,快吃吧,等下又要忙起来了。”
丹枫便沉默的吃着自己的早饭,待二人都吃完了,丹枫才道:“若是人人都能拥有褪生之法,岂非大幸。”
穹道:“要是人人都会褪生,那岂不是会发生一些我生君未生一类的残酷故事?”
“你还知道这个?”丹枫问。
“当然,”穹说,“之前看过本,讲的就是持明爱情。那女子从沙场回来奄奄一息,只能褪生保命,出来后却不认识自己的前世爱人了,还说我不是她。多难过啊。”
丹枫道:“但她总归是保住了命,还有机会继续征战沙场,扞卫仙舟。爱情并不是生命中的一切。”
“爱情啊,朋友。”穹无语道,“爱情里面当然是爱情最大!”
丹枫沉默了。
穹看着医师们抬进来的新一批伤员叹口气,拍拍身上的土,道:“走吧,丹枫。”
丹枫抬头看他,道:“好,穹。”
战争有了渐平之势,迟来的将军继任大典也挑了个临近过年的好日子办了。
穹被应星拖着一起去,场面大的很,乌泱泱坐了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剑首、仙舟使节团、天舶司司舵、龙尊、十王司判官,吓死个人。
然后在穹震惊眼神中,应星从武器盒子里掏出一把巨大阵刀,单手挽了个刀花。正在想办法逃酒的景元看见后,飞快蹿过来一把夺走了,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
穹还没从柔弱工匠的大力震惊中走出来。
那武器盒子他扛了半截路就走不动了!那么重的东西!怎么应星单手就能抡起来啊!
“还我,”应星逗猫似的,“谁说给你了?”
“我不管!”景元抱着不撒手,“我法的胡乱摸了半天,最后只能攥住了丹枫另一根肉柱捋了两下,那意思是我帮你,你也帮帮我。
丹枫低头看他,操弄速度却不减,也会错了穹的意,问道:“这个也要?”
“不,”穹乱七八糟摇着头,被丹枫顶的脑袋直撞柜子,艰难道:“摸摸…”
丹枫抱着穹两条腿,把他扯回来一点,坏心眼的装没听懂,问:“摸哪儿?”说完捏住他的乳头,说,“这?”
这也舒服,穹喘了两声,握住丹枫另一只手放到自己肉蒂上,重复说道:“摸摸…”说完见丹枫没有动作就补充,“龙尊,摸摸。”
丹枫没绷住,飞快掐着穹的脸颊亲了一下,无情道:“不摸。”里面潮更爽,单靠摸摸他怕穹做到一半顶不住。
但穹委屈巴巴的会错了意,换了个称呼:“龙尊哥哥,亲亲。”
亲亲行,丹枫弯着腰把他的浪叫吃进嘴里,胯间肉根顶的越来越凶,力道逐步加重,直到穹从他唇舌间躲开,推着他的肩膀哀叫起来。
“慢、丹恒!慢点,要、啊…”
丹枫边卖力操着边向他还没消肿的大腿根抽了一巴掌,感受到挨打同时,夹着鸡巴缠紧的逼泄出一波水,丹枫才放缓动作,大幅度却慢悠悠的插着穴。
他不满道:“说了再喊错还会打你,怎么不长记性?”
穹脑袋发晕,大腿根不自觉抽搐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挨这一下的原因是什么,这也算是个高潮后反应,他特别想要人抱他,缓过来点后就伸手去揽丹枫,腿缠在他腰间,跟着他动作小声的、缓慢叫着床。
穹这样子好乖,挨打了还亲亲热热的抱他,像个小狗。丹枫亲亲穹的耳垂,唇舌一路向下,裹住了他的乳头,用嘴唇含着嘬弄,又挪到他胸口处留了几个挺明显的印。
丹枫感觉穹很爱柔情款,这么亲一亲抱一抱,下面缠着他鸡巴的穴肉就变得格外柔顺起来,热情的把茎身裹起来吃。
丹枫龙颜再悦,拍拍穹的屁股,“翻个身。”
穹懵然顺从,含着穴里的东西自己转了半圈,肉贴肉摩擦着,爽的丹枫”嘶”了一声,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拎起了穹一条腿,重新将吐了半根的肉根重新塞回去,一路顶到个很深的地方,冠头顶着软腻的芯重重捣了起来。
“呜…太深、顶到了,啊!好胀…”
雄鹰一般的开拓者终究还是眼泪大颗滚落,他这样子看的丹枫心里软软,鸡巴硬硬,随之一连串操弄也接踵而至。
穹小腹涨满,感觉里面沉沉坠着,他想推开丹枫,但他被操的很开,身上力气弱的无异于蚍蜉撼树。硕大龟头已经操进了紧窄宫腔,耀武扬威的捣出接连不断的水声,反复抽出再叩进,里头盛满的骚水顺着二人相接的地方溢出来,顺着腿根没进被单里。
丹枫从欲海中拨出半个脑仁儿,手指把流在后头穴口的水沾上,随着自己鸡巴动作把手指送进了这个本不属于承担性爱功能的地方。
他今天必须得把这个人完完整整吃透了,一点新鲜地方也不给丹恒留,他掌控一趟身体本就不易,更何况他身体里的丹恒本源从刚才起就躁动异常,叫嚣着让他把身体还回来。
丹枫低头看了眼在自己操弄下整个人的皮肤都透着一层粉的穹,十分不甘心的把自己另一根性器往他后穴里面塞,但这地方实在太过紧窒,他龟头被卡着不上不下的,还耽误前面爽,于是只能先行放弃,俯下身体捉住穹的嘴唇猛亲了一通。
穹喜欢接吻,比性爱更甚,舌头抵着舌头便能让他逼里突突直跳。但这吻并没持续太久,丹枫耐心不多,也不喜欢在床上亲来抱去,只觉麻烦,掐着穹的腰把他摆成个方便后入的姿势。他屁股高高撅起来,腰塌下去,两边膝盖软绵绵跪着,只用肩膀支撑自己。
丹枫箍着他的两侧胯骨连番顶撞,这姿势入的更深,每次都狠狠撞到宫腔里,穹被操的不自觉弓起身体,臀肉用力反而助纣为虐,把身后人的凶器缠的更紧。
穹哆哆嗦嗦的泄了两遍,不知道被两根鸡巴轮番着操了多长时间,心里想着前任持明龙尊好大的官威,平时也不见这么会折腾人,他曾经想和丹恒抱抱睡都被无情拒绝了,他还以为丹恒不喜欢他。
丹枫被穹搅射了,后腰撤出来,胳膊搂住他发抖的腰,沉眼看着那个陡然失去肉根填充的穴口缓慢闭合,上手进去摸了两下,看见里面属于自己的浓白精液挂在上面,才龙心又悦似的把穹搂着亲了两口。
穹还没缓过来,眼神慢慢聚焦到他脸上,十分眷恋的又要再贴上去。
丹枫拦了他一下,道:“不急,来日方长。”
穹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感觉自己今天是不用挨他的操了。
“我允许下次你叫我的本名,”他说,“我叫丹枫。”
穹的思维还不足以支撑他思考明白丹恒和丹枫的区别,懵头懵脑的牵住了丹枫的手,攥住他两根手指后便像感受到了天大的安慰一般。
丹枫看他样子好玩的很,用余下的一只手并起两根手指,用云吟术变了个迷你喷泉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冲着穹高潮后还在发抖的小逼,冲着冲着手指就一起伸进去了。
穹抓丹枫的力气变大,他感觉自己原本火辣辣的逼肉被水洗的很凉,那水柱还专门往他被操重的宫腔钻。他哆哆嗦嗦的哼哼两声,嘴里叫着丹枫名字,像个小泥鳅一样扭着腰,撅着嘴唇讨吻。
丹枫垂眸看着,道:“不许撒娇。”
穹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红成一片,表情却倔强,讨吻不成便握丹枫在他下面玩水的手腕,握住了之后带着丹枫的手在自己穴里浅浅抽插了两下。
“里面、好凉…”穹说,“我不想要了。”
于是丹枫把手从穹穴里拿出来,咬住小臂处那一点布料,缓缓褪掉了自己的手套。而后用那只冰凉的、没什么温度的手,捏住穹的下巴给了他一个吻,只浅浅亲了一下之后便很快离开,问:“那想要什么?”
穹用膝盖蹭丹枫的侧腰,无声渴求着,抬着小逼蹭丹枫胯间的硬热物事,用翕张的穴口一口一口咬着柱身上的青筋。他里面被冲的痒,想要长的、粗的用力顶一顶,还想被丹枫的气息包围。
他好香…好熟悉的味道,刻在大脑中的模糊记忆,在听到那名字的一瞬间、闻到这味道的时候,像是尘封回忆的堤坝上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被激发出来,却卡在喉间。
但是穹真的想不起来。
是摇摇欲坠跌进尘埃里的蝴蝶,是熙攘街巷中搁着人群的对视,是万丈高台之上的促膝夜谈,是搁着磨砂玻璃的、如同不动山岳的冷淡身影。
是自此,星海与我有关。
“想要什么?”丹枫又问了一遍。
身下人的眼睛湿漉漉的,被欲望浸染透彻。丹枫想听他说点什么,例如求你了操操我、要大的粗的长的,或者什么别的。
然而他表情脆弱,茫然开口的却是:
“想要你亲亲我…”
静默片刻之后,带着凉气的吻骤然落下,卷着乱成一团的呼吸。丹枫手很重的捏着他的臀肉,然后挺腰进入他,动作粗暴急促,全然没有刚才的游刃有余,是方寸大乱、理智全无的,其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这不该是出现在丹枫身上的情绪,可他又是那么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连心脏都在颤抖。
这次穹没再叫错名字,他如同含苞的山茶,终于展开了最中间淫靡的花心,舒展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将自己全然绽放给丹枫看。
回应是生涩的,但身体是淫荡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顶撞里不断攀上浪潮巅峰,再被丹枫的吻唤回理智,如此反复。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是软的,却又热情的缠住丹枫不放,想要更多。
丹枫体表的青鳞爬满了整个侧颈和前胸,与穹纠缠的舌尖也逐渐变得细长、分叉,轻轻勾着口腔深处的上颚舔,身后龙尾卷住穹的小腿,缠紧、绕圈。
本相愈发暴露,证明他的力量正在失控。
穹几乎要被操的喘不过气,他真的很想晕过去让丹枫奸尸算了,但是他体力太好,只能欲哭无泪的承受这一切。身前挺立的性器已经射不出来东西了,软绵绵的搭在身侧,他连肚脐里面都是自己的精液。
他被大力的插干顶的浑身颤抖,连呻吟声都是碎的,但身上人犹嫌不足,像觉得不够深、不够重一样,尾巴缠到他的侧腰往上抬,让他的逼穴露的更多,方便大开大合的操弄。
丹枫射完一次后给他换了个省力姿势,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自下向上再顶回去,一寸一寸破开紧致湿软的穴,抵到最里面,然后用缠着腰的尾巴把他抬起来些许,再缓缓压回来。
这也太方便了,穹腹诽。
“我、嗯…饿了。”穹说。
丹枫皱着眉毛喘气,一脸“少来这套”的表情。
“真的饿了,”穹说,“我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体力消耗太大了…”
丹枫亲他:“再半个时辰,我就放你走。”
穹马上点点头,感觉看见了希望之光。
既然有了时间规定,也射了两回平静些许,丹枫就惦记着自己刚才那个,把他吃透了不给丹恒留的想法。操着操着手指就抠摸到了后面那口穴,沾着二人交合处的淫水往里摸索。
穹前面爽的厉害,正一抖一抖的高潮,整个人下半身都是麻的,丹枫动作又慢,他并没有感到不适,还亲亲热热去抱丹枫的脖子,把屁股撅的更高方便动作。
他这助纣为虐的动作刺激的丹枫咬住了他的脖颈,利齿几乎嵌进皮肉中,而后动作激烈了起来,鸡巴极速操干着,连正在开拓后穴的手指也暂时停下了动作。
穹的高潮几乎连在一起,接二连三的冲刷着他的理智,爽到极致后就变成了一种难耐的折磨,他想要挣脱,但是被丹枫全然压制着,根本这股抵不过非人的蛮力。
“疼、疼,啊啊丹…丹枫…轻、轻…”穹被顶的直哭,只能喊他名字。
但是丹枫充耳不闻,根本不理他的撒娇求饶,像个打桩机一样不断的操他。剧烈的撞击让穹的后背抵住了智库的书架,甚至有几本书也被他们的动作震掉了下来。
穹没力气呻吟了,浑身酥软着被抵住,像个没电的玩具小人儿,软绵绵的瘫在丹枫怀里,任凭对方的鸡巴在自己体内进出。
接着他突然绷紧了身体,他感觉到身体里的性器突然膨胀到了更大的程度,而且进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深度。
丹枫停下了动作,红着眼角伸手摸他被顶的高高凸起的小腹,然后很突兀的笑了声,问道:“疼不疼?”
穹想说疼,疼的要死了,疼的他嘎嘎直哭。
但是他的嘴被丹枫另一只手给捂上了,只能流着眼泪唔唔叫。
他感觉他的逼要烂掉了,子宫也要烂掉了,里面的东西膨胀成一个球形,死死卡在他的宫颈口,还在不断的长出软软的肉刺,狠狠刮他的内壁。
这堪称酷刑一般的折磨持续了几分钟,丹枫松开捂在穹嘴上的手时,穹整个人的力气都卸了个干干净净,眼泪都快流干了。
始作俑者还在搞他的屁眼,已经往里面捅了三根手指了。
疼痛让穹的理智回来了一点,他盯住了丹枫的脸,轻声叫道:“饮月君?”
丹枫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凑上来亲他,松开之后应道:“为什么这么叫我?”
“因为你根本不是丹恒,”穹说,“你把丹恒弄到哪里去了?”
“丹恒,你在这里吗?在就快点出来吧,”穹像自言自语一样,“我快被他弄死了,丹恒,救我。”
丹枫体内的躁动本源刚安静没多久,现下又因为这两个呼唤而震颤了起来。他只得先停下动作,后退了一点。
而后闭目、再睁开,瞳孔颜色变深了。
面前人眨了下眼,短暂愣了片刻,看清现状后,表情肉眼可见的恼羞成怒起来,恶狠狠的将身上剩了一点的布料扯散成一道青色的光。
穹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活了:“太好了…你回来了。”
“…”丹恒深吸了一口气,“抱歉。”
穹以为他是为丹枫道歉,想故作轻松的摆摆手说没事。
然而他却被丹恒按住了腰,对方的表情充满愧疚,然而动作却是丝毫没有留情的,将刚退出半根的性器顶了回去。
穹说:“…丹恒,不是吧。”
“抱歉,”丹恒重复道:“再忍一小会儿。”
end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上的水洼里能倒映出五颜六色的灯光。
穹就蹲在那一小片积水旁边看蚯蚓蠕动,渐渐的,蚯蚓变成了两个,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三个……
穹晃了下脑袋。
刚才喝的太多了,足足有两瓶啤酒——三月七说毕业了就见不着了,以后要各奔东西,所以聚会一定要不醉不归。
这话原本来说没任何问题,但关键是他们这桌有一个算一个,都签了同一个公司,甚至还有两个是同一个部门。
但是穹看他们都热火朝天的,不好扫兴,于是跟着喝了点,奈何酒量他实在太差劲,只两瓶下肚就不太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了。他只好给自己男朋友打了个电话,报了下位置求救,然后趁机从酒桌上撤了下来。
这会儿的丹恒正远在郊区做项目研究,脱不开身,尽管收到消息后十分的担心穹,但还是因为心里的职业道德而不得已强行冷静了下来,退而求其次的去联系了下自己亲哥。
看看时间,丹枫这会儿早已经下班了。
恒:帮忙接下人。[位置]
枫:谁?
恒:你们没见过,不认识,我男朋友。灰色头发,黄色外套,喝多了,你把他安置在我房间吧,我明天就回,谢谢。
枫:可以。最新研究报告看看。
恒:……
恒:行。
丹枫翻上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定位,思考片刻后又带了两个塑料袋。
他上月刚提的新车,丹恒真能给他找事。
定位那个地方不远,但很难停车,丹枫在饭店门口绕了两圈才找着个空位。又腿着走了好远,才返回饭店正门。
他找了一通,最后在饭店门旁边的一个昏暗小胡同口发现个人,蹲那跟个鹌鹑一样,手里还拿着个小棍在那玩水。一头挺桀骜不驯的灰毛,穿个黄色外套,外套太长,导致衣摆在地上搅泥。
丹枫心想他弟弟这是找了个什么对象。
还挺不拘小节。
丹枫向着那个人走过去,刚走没两步,那人抬头了。跟定住了似的盯着他看,见他走近了还两边嘴角往下一撇。
丹枫心想,长得挺漂亮,就是看着不太聪明,于是冲他伸了只手,问道:“还能自己走吗?”
穹仰着头看了丹枫一会儿,嘴撇了又撇,“你怎么才来啊。”
丹枫:?
丹枫说:“门口没停车位。”
穹捂住耳朵,表示自己不听解释,“我一个人在这,我快冻死了,也没人管我!”
丹枫叹口气,“……那你走不走吧。”
穹放开捂耳朵的手,假模假样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起的太猛,他有点头晕,于是想也没想的往自己对象身上一歪,胳膊搭在自己对象脖颈子上,想先撒个娇。
“我还以为你又没空呢……”穹说,“我都准备回去等三月了。”
丹枫不知道三月是谁,但是他知道穹把他认成丹恒了。他两兄弟虽然差了快十岁,但是很少有人能一眼把他俩认出来,更别说这拿个小棍杵泥鳅玩儿的醉鬼了,他早习惯了。
但是丹枫人大有大量,不计较。还扶了穹一把,把他歪歪扭扭的步子往自己这边贴了贴。
丹恒目前正参与的研究是他公司最近的一个项目,他弟弟这人念书很行,读研后就一门心思搞研究了,给他公司省了不少事。
想着这一点,丹枫突然觉得怀里这醉鬼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穹可不知道自己抱错人了,就是搭肩膀姿势不太舒服,以前他搂丹恒肩膀刚刚好,今天怎么总感觉胳膊吊的慌。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浆糊,完全没意识到不对劲。还跟个八爪鱼一样往旁边人身上缠,撅个嘴去亲人家。
丹枫嫌弃的把穹的脸推开点。
抱一下,行。亲就有点过了,不太行。
但是穹被他推开却不生气,甚至傻乐着亲了他手心一下,又像个小动物似的把脸拱到他手里蹭。
丹枫没忍住,虎口卡住穹的下巴,捏了一下脸,把他挤的嘴唇高高撅起来。
看着更傻了。丹枫心想。
穹在他手心里哼唧几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丹枫就把手撒开了,又拖着走的歪七扭八的穹走完剩下几步路,把他往后座一塞,又掏出那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给他。
“想吐就吐这里面。”丹枫说。
穹呆呆地,只盯着丹枫的眼睛看。
“听见没?”丹枫就问。
穹还是呆呆地,愣了半晌才点头,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他,说道:“好漂亮,丹恒。”
丹枫只当是在夸他,看着那双异常诚恳的眼睛,丹枫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脑袋,然后关好门坐进了驾驶室。
在路上穹倒没怎么说话,也没吐,安安静静的脑袋怼着车窗睡觉。丹枫抽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把车速放慢些许。他还看见那俩塑料袋始终被穹攥在手里,没到处乱扔。
漂亮还乖。这对象找的是他弟的风格。
之前丹枫听说丹恒有对象,还想着会不会是那种咋咋呼呼的人。丹恒否认了,但并没多说。因他兄弟俩不光是长得像,性格也如出一辙。故丹恒不多说,丹枫也不多问。
车停进地库之后,丹枫又看了一眼穹,还在睡着,手感极佳的脸蛋红扑扑的,但眉毛皱的很紧,喘气也粗,看着很难受的样子。
于是丹枫伸手轻轻拍了拍穹,低声道:“醒醒,到家了。”
穹这才慢悠悠睁开眼,四下看了一圈,揉揉眼睛道:“抱歉,我睡着了。”
看他这懵懵的样子好玩,丹枫勾了个很浅的笑,下车后开了后车门,弯了点腰看他,“好点了吗?能自己走了?”
穹点点头,又盯住了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两个塑料袋,像是在思考这玩意儿怎么跑自己手里的。
丹枫从他手里拿走那两个塑料袋,往车门上的凹槽里随手一塞,说道:“走吧。”
穹就跟着他下了车,乖乖的等他刷卡进电梯,始终在他身后站着,也不说话不乱看,中途电梯进来个遛狗的老大爷,他甚至还蹲那摸了两把人家的狗。
丹枫以为穹这是把他认出来了,就没多管,心想这小孩醒酒还醒的挺快,一路上开回来也就半个钟头不到,这会儿看着脸上已经没先前那股浓重的傻劲了。
到家之后,丹枫给穹拿了双新拖鞋,又领着他往丹恒屋里去,“你今晚睡这吧,他明天就回来。”
穹点点头,又问:“谁?”
丹枫说:“丹恒。”
穹说:“我可能还没醒酒,你给我弄点吃的吧。”
丹枫心想,胆子不小,敢让他做饭。
穹见他没回应,又腻腻歪歪的来抱他,“我都没吃多少饭,胃里难受。”
丹枫把穹拦到半路,决定为了项目忍一忍,说道:“客厅坐会,自己看电视,牛排吃不吃?”
穹点点头,跟在丹枫屁股后面去客厅,又乖乖的坐在沙发上,但没开电视,只盯着丹枫看。
冰箱里还剩两块速冻牛排,丹恒买的,他俩都不会做饭,有时候在家里饿了就随便弄点吃。不过自从他煮方便面把电磁炉煮炸了一回之后,丹恒就不让他做饭了。
丹枫平时吃店里的牛排比较多,觉得速冻的跟平时吃的那种应该也差不多,就问穹:“吃几分熟?”
穹说:“全熟。”
系好围裙之后,丹枫把衬衣袖子挽起来,起锅烧油下肉排。丹恒好像说过热油下东西会炸,他就没等油热,开始拿个铲子在锅里把冻的硬邦邦的肉两面翻。
煎了好一会儿,丹枫不知道怎么算十分熟,煎到肉排外表起了一层焦黑他才关火盛出来,拿着筷子跟着盘子一起端到客厅,往茶几一放:“吃吧。”
穹看着那焦黑的牛排难得的对肉感到有点没胃口,但不忍心打击他对象,硬着头皮夹起来咬了一口。
丹枫没忍住,问道:“怎么样?”
“挺好。”穹点头,把嘴里那块肉强咽下去,“其实刚才不用起锅费那点油,你直接拿个吹风机,开热档吹一遍也是这效果。”
丹枫:。
丹枫说:“点外卖吧。”
穹同意了,很自觉把盘子收了,又把锅刷干净才走出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丹枫问道:“你有想吃的吗?”
丹枫摇头,“我过午不食。”
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定的怪规矩,但是尊重。就自己给自己点了个甜甜花酿鸡,他没有吃过,但看图片挺馋人的。吃的点完,又点了两杯快乐水,按着丹恒的口味给他点了个全糖的星芋啵啵。
其实穹觉得星芋啵啵难喝的要死,但是丹恒那个味蕾异于常人,很爱这一口。
点完外卖之后,穹看见丹恒还在那坐着看报纸,就挤到他旁边也去看。那一版上的标题是“克隆生命体研究报告”,穹签的那个实习公司正好是在这个项目组,就也认真看了看那篇报道。
丹枫问道:“有兴趣?”
穹说:“当然,这篇报道的采访对象是我实习那家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好好记得了吗?”
丹枫这下有点兴趣了,“你签了这个公司?你不知道公司老板是谁?”
穹想了想,坦诚道:“真没注意,我这种小员工关心老板干什么?你少转移话题。”
丹枫本想解释一番,门铃却在这时候响了,穹一个原地弹跳冲过去,打开了门,又十分惊喜的提着两个外卖袋子回来,“运气真好,两单是同一个骑手,给,你的饮料。”
丹枫接过那杯全糖的星芋啵啵看了看,“你还知道我爱喝这个?”
穹不知道丹恒今天抽什么风,怎么总说怪话,还穿的跟平时不一样。但甜甜花酿鸡的味道太香了,他没顾上继续刚才的话题,打开包装袋子猛猛开吃。
等他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喝完最后一口快乐水的时候,身边的人靠着沙发,已经睡着了,穹就轻手轻脚的凑上去,撑着下巴看。
平时丹恒天天泡在实验室里,白大褂里面除了t恤运动裤就是毛衣牛仔裤,今天猛的换一身衬衣和西装,气质整个都变了。
帅还是帅的,就是莫名其妙让人不敢多看。穹刚才跟他对视都不敢,觉得有点害羞和紧张。
他一直知道丹恒长得好看,但是他以为经过二人谈恋爱这两个月的洗涤,他早对丹恒的美色免疫了。
没想到换身衣服,这张脸对他杀伤力还能这么大。
穹叹口气,决定不能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无限的看睡美男上,于是脑袋往那看着很结实很软的胸膛上一扎,手上也牢牢抱紧。
丹枫被他吵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个放大的脸,眼睛还眨巴眨巴的看他。
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两秒。
在这短暂的愣怔里,穹见缝插针的亲了上来。他的嘴唇很软,还带着点蜂蜜的甜味,和快乐水的柠檬味,像个香喷喷的小蛋糕。
丹枫罕见的脑袋宕机了一下。
他从小就被家里大人灌输着要挑起家族重担的思想,16岁父母去世,他带着年幼的弟弟差点被道貌岸然的亲戚骗光手里所有股份。26岁从国外深造回来,接手了家里的集团。一直到如今,他不爱男的也不爱女的。非要说的话,他只爱他的弟弟,拼命赚钱也全是为了让他弟弟不受约束的长大,然后让弟弟在自己庇护下,去随心所欲的做他喜欢做的事。
但现在他怀里的,他弟弟的小对象,正软绵绵香喷喷的亲自己。
丹枫的道德和邪恶小人在脑袋里打架。
一个说“赶紧推开告诉他认错人了还来得及”,另一个说“他好香嘴唇好软就偷偷亲一下没事的反正他也把你认成丹恒了”。
而在此刻,穹离开了他的嘴唇,小小的喘了口气,把头低低的埋进他的脖颈处,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小声开口。
“嗯……今天对你特别心动,没忍住。”
话里这意思太过明显,丹枫刚清醒的脑子又糊住了。他的思维平时用来看报表和开会做投资行,接直球还是头一回。
穹看他不说话,又暗示意味很明显的抬着腰蹭了蹭屁股底下,手臂挪到他的脖子上,给腿腾出位置来,勾着他后腰。
丹枫的喉结轨迹明显的上下滚了滚。
手也很惯性的搂住了穹的腰。
进门的时候,穹那脏兮兮的外套就脱了,这会只穿了个薄薄的长袖,他胳膊是抬起来的,衣服也往上跑,侧腰那块露了一小片。
丹枫半个手掌贴在那处,感受到了又软又滑的触感。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也发出了微微断裂的声音。
穹不太老实,张嘴咬他的侧颈,咬完又像小狗舔水似的在上面留下了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啃完人的穹又抬头,额头越抵越近。
丹枫也迎合着往前缓缓凑。
而此时,静谧的客厅里,玄关传来了一声机械提示音。
“滴——验证通过,欢迎回家。”
沉默。
唯有沉默。
穹欲言又止的看了眼丹恒,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可以解释…”
丹恒抬头,表情看不出来个一二三。
大约三分钟前,他进门,看见他哥跟他对象在沙发上抱成一团。
他真的挺想听听怎么解释。
这时一旁的丹枫也清清嗓子。丹恒凉凉看了一眼,丹枫就把嘴闭上了。
丹恒把目光挪回穹的脸上,面色稍霁,平和道:“你说。”
“我认错人了…”穹组织着语言,而后突然理直气壮,说:“你又没说过你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哥!”
“没说过吗?”丹恒道,“我之前跟他打视频电话从没背着你。”
穹小声嘟囔:“那你也没说长得这么像。”简直一模一样嘛,除了身高。且单这一样还不甚明显,穹喝多了哪里还注意的到。于是说道:“反正都怪你。”
丹恒:…。
怪他什么?怪他回来的太早,俩人差一步就亲上了是吧?
那真是对不起啊。丹恒面无表情想。
穹看了眼装透明人的丹枫,示意他:你倒是说点啥啊,这事儿怪丹恒自己吗!
丹枫装瞎,把茶几上报纸拿起来看。他在家里本来就没地位,还是少说话,丹恒万一生起气来,那根本不是他二人能承受的。
穹寻求不到帮助,只能自己哄,低着头去拉丹恒的小拇指,轻轻搓了几下,那意思是“给你个台阶你就下呗”。
丹恒心里纠结了一小下。其实他觉得穹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也确实怪他没提前让二人见过面。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是说服了自己。最终他叹了口气,反握住穹的手,冷冷跟他哥说:“先睡了。”
丹枫面不改色的喝了两口星芋啵啵,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翻着手上报纸,一言未发的点点头。直到卧房门关了,他才抬眼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了会儿。
丹恒的床铺特别软,穹一趴上去就不想动弹,懒洋洋的抱着丹恒胳膊蹭,像个小狗似的,丹恒就挠了挠他下巴,说道:“喝了多少,难受不难受?”
“还好,”穹含糊道,“没喝多少,就是我酒量不行。”
丹恒便拍拍他脑袋,示意他抬头。
穹照做了,丹恒单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捏住穹的下巴,弯腰下去亲他。亲完之后,穹搂着丹恒脖子舔舔嘴唇,先行道:“对不起。”
丹恒又亲了两下。心想刚才不还振振有词说怪他吗,这会儿倒是来道歉了。嘴上道:“嗯。”
穹像是能猜到他心里想什么一样,补充道:“刚才是为了振夫纲,不能让你哥觉得我是软柿子!”
丹恒笑了下,说:“我可没见过说话这么硬气的软柿子。”
穹扭捏坐起,掐了个兰花指,瓮声瓮气道:“丹恒哥哥这说的是哪里话,人家怎么就硬气啦。”
“…睡吧。”丹恒说。
穹立马配合脱衣服钻被窝,安详道:“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
丹恒换了个睡衣,又关了灯上床,钻进穹怀里蹭了蹭,隔着衣服亲了亲他的胸口,道:“抱歉,最近有点忙。下周六我休息,你想出去玩吗?”其实他今天临时赶回来也是觉得最近他和穹见面太少,虽然后天一早就又要赶回去。但是幸好,幸好他今天回来了。
穹点点头,跟丹恒接了个吻。二人此前近半个月没见,穹是哪哪都想他,亲着亲着就手就放到别人衣服里面了,结结实实摸了个遍。
丹恒被亲的喘了两口气,认真想了想明天的安排,最终还是没忍住诱惑,把穹翻到了他身上,提醒道:“那你等下叫小声点,我哥还没睡。”
穹也知道自己不管不顾起来那个分贝,猛猛点头。
一开始他也确实隐忍了,但是忍着忍着就有点忍不住,只能咬着丹恒肩膀和小臂。的思绪在她的引导下也逐渐梳理出清晰的轨迹。
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心慢慢浮现出一个漩涡,四周的消毒水和香水味道逐渐远去。
刃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身体终于脚踏实地,他睁开了眼,看到自己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
桌台上亮着一豆烛盏,桌旁就是一扇雕花的木制窗扉。有几枝开的正盛的玉兰花沉甸甸坠在外头,合着浓湿的夜色正开的沉静悠然。
刃回过神来低下头。
哦,明日里好友出征,自己今夜要给他将这最后一点刀柄锻好,好叫他有个趁手武器用着。而现下手里这把阵刀已差不多完工了,只是好友提过个任性要求——他想要刀把上雕个团雀,说那是自己的守护神。
于是这会儿的自己应是要将刀把留白处再雕琢一番的。
思及此,刃抵住额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头脑恍惚。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垂着头去专心致志的雕刻手底下那一枚精巧摆件。
忽而风吹入室,桌上摆着的几张图纸簌簌作响,刃拿着镇纸压实,又站起身伸手关窗,将这突如其来的春日凉风拒之门外。他感觉周身发冷,原以为是因二月天的更深露重而致,所以并未多想,回身披了件外套,又回到了桌案前。
因此也未能注意到,在他回过神之时,墙上挂着的那副泛舟图的表层,隐约散发出了诡异的金色微光。
也未能看见,那图画中逐渐有一少年现形,脚步轻巧的跟在他的身后,待他坐下投入工作后,静悄悄地立住,看着他手指翻飞间雕刻生雀。
看了许久,身后的少年像是逐渐没有耐心了一般,从嘴里吹了口气出去,熄灭了灯烛。
周身陷入黑暗,刃只得先行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去桌上摸索,想把灯再次点亮。然而他的工作台平时用的极多,东西堆的到处都是,找起某一样来实在是困难,只得慢慢地根据手上物事的形状去分辨自己拿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没来得及喝完,已凉掉的半杯茶;
这是方才画图纸随手搁在桌上的笔;
这是一只手……一只手?
惊悚感自刃的尾椎处炸开,他汗毛倒立,下意识又摸了两下,确认是不是摸错了。而此时,对面的位置有个虚无缥缈的叹息声响起:
“唉……摸一下还不够,好摸吗?”
刃飞快缩手,谁知对面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更快,一把抓住了他,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刃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惊吓之间,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上了刚打好的阵刀刀柄,而就在他挥动手臂前,烛火又亮起了,屋子也恢复了光明。
先前那捉着自己的手也不见了,方才发生的一些都如同刃做的一个梦。而现在看来,梦似乎是醒了。
“听我说——”
“你现在可以醒来了。”
刃猛地睁开了眼,飞快坐起身,而后急促的喘息了一阵。面前的女人在等他把这口气喘匀,并不着急的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他。
过了许久,刃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嗓音沙哑地说道:“……抱歉,卡芙卡。”
卡芙卡毫不在意的摊手:“没关系,这原本也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言归正传,你是说你从两个月前就一直在做这个相同的梦?”
刃点头,抓紧自己胸口那两颗扣子,组织着语言,艰难道:“严格来说,是从记事起就一直会做,但从两个月前,我搬了一次家之后,这梦更频繁了。”
有时他甚至能闻见鼻端若有似无的玉兰花味,和那双手上浅淡的墨汁味道。
“来找我是正确的选择。”卡芙卡说,“我从你的梦境里感受到了微弱的力量,他如你所想,确实是个鬼魂。”
“我不认识他。”
“我知道。”卡芙卡说,“所以我需要你和他见一面,让他说出自己的诉求,并且告诉我,这样我才可以帮你。”
“可是我……”刃紧紧皱着眉,“我除了那些,根本梦不到别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好办。”卡芙卡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个长方形的木制品,“把这个带着,如果他再次来到你的梦里,你可以把他留下。如果他有意伤你,这个东西也足够你撑到我赶过去了。”
刃把那木条接过来,道了声谢,仔细收到了身上。
与卡芙卡道别后,刃回到了家里。罗浮这地方寸土寸金,因此房子么地方并不大,只有两室一厅,地方虽然偏远,但是胜在便宜。这也是为什么刃明显感到自己撞鬼了也不愿意搬的原因,他的工作特殊,基本没什么积蓄,能买个自己的房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如果单纯只是做梦的话,刃觉得还能接受,但是他每每做完那个梦醒来,都会感到自己精神状态极差,很影响工作,有一个客户的货他已经拖了两周了,他没办法,只好去看了心理医生。
。”
穹的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不要离我这么近。”
穹委屈的从他身上站起来,撇着嘴,“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刃一个头两个大:“以前的我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根本不认识你。”
穹说:“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你。”
“算了。”刃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跟你一个鬼讲什么道理。”
刚才刃和卡芙卡说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卡芙卡给出的建议是:如果他没有恶意,可以试着循序渐进,对于抵触转世的鬼魂,需要用时间来解开他的心结。
刃问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卡芙卡说,有,她可以帮忙联系朋友,找到一个叫十王司的组织,把他强行带走,不过到了那里的鬼魂下场都不太好,轻则枯守百年直到意识散去化为草木,重则直接魂飞魄散。
于是刃就迟疑了,他觉得穹倒也罪不至此。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招魂的木条挂在穹的身上,不仅仅是为了让穹时刻现形,也是为了给他添一层禁锢,以免他暴起伤人。
今夜的刃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他脑袋一挨着枕头马上困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临睡前他把穹安置在了自己的工作间,那有张单人的折叠床,平时熬夜的时候打盹用的,虽然不知道鬼魂需不需要睡觉,但是刃还是给穹又加了一层新的被褥。
现在已经入秋了,气温很低。半夜里的刃迷迷糊糊间感觉冷的厉害,无意识地把被子裹紧,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穹原本躺在刃的身侧闭眼假寐,被刃这下意识动作惊的睁开了眼,看了片刻后又眷恋十分的用指尖去摩挲刃的侧脸。从他的眉眼缓缓移到嘴唇,又凑头过去轻轻吻了一下,悄声说了句抱歉。
穹今天撒谎了,他其实从没忘记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
他记得应星从前把他抱在怀里认字;也记得应星用炙热的嘴唇亲吻他的手腕;记得应星用超出常人的天赋被同族称为“百冶大人”;也记得应星死时轻轻抚摸他的侧脸,对他说“原谅我”。
那些往事在穹沉沉的睡梦里循环往复,他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久,或许有百年,或许有千年,直到有一天刃推开了门。
穹把脑袋放到了离刃更近的地方,与他抵额而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有一束照在了刃的脸上,把他从沉静舒服的睡梦里晃醒。他不适的转了个身,想继续睡,鼻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肌肤触感,他猛地清醒过来。
穹打了个哈欠,像是被他吵醒了,懒洋洋看了片刻,然后顺着刃怀里的缝隙钻了进去,八爪鱼似的缠住了他,脑袋还在他胸前蹭了蹭。
“睡得好吗?”穹问。
挺好的,如果你不这么吓人的话。刃心想,“不是给你准备了床铺吗?”
“自己睡不舒服。”穹说,“我想和你一起,求你了,别让我一个人在那里,我害怕。”
刃说:“你一个鬼怕什么?”我都没怕。
“就是害怕。”穹撒娇似的抱得更紧,“我胆子很小,我怕黑。”
刃原本想把穹直接从身上薅下来,但早晨的某些生理反应让他感觉很尴尬,动作幅度并不敢很大,穹的腿就搭在那上面一点点,但凡自己动一下,穹就能察觉到。
于是刃选择忍气吞声,无不残忍的提醒道:“昨天说过了,不要离我这么近。”
穹慢吞吞的哦了一声,从刃的被窝里退了出去。看着刃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洗漱,接着给自己做了个早餐吃。
还举着盘子问他:“你用吃饭吗?”
穹摇摇头,他只吃香火。
于是刃就自己吃,吃完了刷好盘子放回去,走进了工作间。他昨天睡的很好,没再做梦,现在精神状态非常饱满,决定把手头的活赶一赶。这个活干完,他拿到报酬,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在这段休息时间里,他刚好可以和卡芙卡联系着,把穹和他的前身事搞清楚,好查明白穹为什么久久逗留人世。
穹乖乖的坐在桌角,低头看着刃研究图纸,时不时拿着手边的材料比划一通。这样子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不过应星那时多是造些机甲兵刃,用以打仗,现下的刃则是常做些看起来杀伤力不太强的道具模型。
穹看了看窗外,外面燕雀啁啾,一派平和。现在应该早是和平年代了,真好,不会再有人因战争与至亲至爱分离了。
刃工作起来的样子极为投入,戴着副轻便的金丝框眼镜,额前的碎发用一个笔帽随意别着,嘴唇紧紧抿成缝,像是图纸出了问题,用指节托着眼镜框,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看着他半天不动作,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不,没有困难。”刃摇头,但眉头还没舒展开,“这个客户,要我给已经做好的刀把上雕个团雀。”
“啊。”穹真情实感,“那挺讨厌的。”
从前应星有位好友,是个算无遗策的勇猛大将军,但为人十分的不稳重,不稳重到穹曾经一度觉得罗浮完了。但应星很信任他,给他打了把长近三米的阵刀,十分威武且凶悍,刀把上还有只精巧可爱的鸟,是当时应星边骂边给他雕出来焊上去的。
穹说:“那你跟我骂两句吧,别一气之下又不接单了,你还要还房贷车贷,还要吃饭啊!”
“不会。”刃叹气,“他给的太多了,我有点骂不出口。”
穹表示理解,上个月交房贷的时候,刃看着余额两位数的银行卡,点开了一个裸贷平台界面看了三次,急的穹在旁边团团转,最后还是这位客户交的定金拯救了刃的清白。
想通了的刃觉得这活没那么难干了,就转身去后面的储物箱里翻找,他记得他之前留了块质量很不错的材料,可以用得上。
翻着翻着,他突然疑惑地“嗯?”了一声。穹凑上去看,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副合起来的画卷,用装裱上去的绳子紧紧系着。
“这是我以前的容身处。”穹说,“怎么会在这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
刃也奇怪:“这画在我的老家放了许久,怎么被我带来了。”
“应星死前,我一直住在里面。”穹轻声说,“他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幅画了,一直沉睡在黑暗里。”
“这算是你的容器?”
“也许。”穹说,“这画一直被应星收着,现在又在你手里,你总该相信我了。”
刃把画卷随手放在了一旁,从储物箱的深处拿起了自己需要的那块材料,不自然的说:“我没有不信你。”
刃的手很灵巧,刻刀在他手里像是被驯服过一样,每道痕迹都轨迹明晰,那块灰扑扑的材料逐渐变成了一只初见雏形的胖乎乎的小麻雀,十分憨态可掬。他在做好的道具上比划了一下,又调整一番大小,继续雕琢出了眼睛、尖喙、羽毛的纹路。而后捧在手心里转圈看了看,还伸到穹的面前。
“怎么样?”刃问,“厉不厉害。”
穹配合道:“栩栩如生!百冶大人好强!”
刃咂摸了一下这称呼,觉得有趣:“百冶?是应星的名号?”
他是彻头彻尾的工科生,历史读的不行,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名头,自然不了解罗浮古时候那些复杂官衔,不过也曾经想过,自己要是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估计比起当官,他会更喜欢当个手艺人,贫穷且自由。
“你接受这身份还挺快的嘛。”穹说,“我原本以为你会纠结个几天。”
刃道:“纠结有用吗,我死不承认我是应星你就不会缠着我了?”
穹摇摇头,诚实道:“那我还是会缠着你,直到你认命。”
刃觉得他说了通废话,当下不在做理会,继续手头工作。
一天枯坐之下,这单子完成的很快,刃组装好后问客户要了个地址,约了个送货时间——他这东西有点超重而且超大了,快递鸟运不了,只能他人肉开车去。最后敲定了个周六,刃仔仔细细把道具缠好装箱,掏出手机看外卖,决定收了尾款就吃点好的。
穹就也探头来看,凑的很近。
刃把穹的脑袋推开,警告般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给自己点了顿火锅外卖,顺手又买了几把香和供品。下完单从材料堆里翻出块小板,刻了几个字上去,刻好展示给穹看。
深色的小木牌上书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穹之灵位。
……还挺复古。穹想。
最后这个简陋的灵位被刃摆在了工作间对面的茶几上,又找了个很久不用的易拉罐,从中间裁开,铲了点花盆里的土,叼着烟扭头问道:“将就点,行不行?”
穹:…?你讲究点行不行。
一根烟吸完,刃才从阳台走进来,端端正正把灌满土的易拉罐往灵位前一摆,面带满意的拍拍手上的灰。
外卖到了之后,他取了三根香,用打火机点燃,往易拉罐里一插,又摆上刚买的供品,看向穹,用眼神询问“怎么样,哥对你好不好”。
穹有点无语,从上面拿了个苹果啃着吃,含糊道:“挺好,挺甜。”
于是一人一鬼在客厅坐着,一个低着头吃火锅,一个抬着头啃水果,和谐的不行。
跟两口子过日子似的。穹心想。
转眼到周六,刃感受了下外面天气,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口罩帽子围巾一样不落,咯吱窝夹着道具箱准备出门,走前特意嘱咐穹,有人敲门千万别搭话,别开门。
穹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乖乖点头,又说:“那我等你回来。”
之前穹想跟着一起去,但怎么也找不到门,刃站在门外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他根本看不到刃的影子,也听不见刃说话,急的在原地团团转,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于是刃询问了一下卡芙卡,对方说地缚灵会有这种情况,不能离开本源地。于是刃就回到了门内。
穹看到刃又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眼眶红红的扑到他怀里来,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他也没忍心再把人推开,而是抱着安慰了一会,和他商量着让他在家里等,自己很快回来。
刃走在去车库的路上又想起这茬,想着自己买这小区居然还是个遗址,或者坟头。怪不得便宜,现在开发商真是黑心。
客户地址挺远的,跟他这郊区不同,在很热闹的市中心,小区环境很好,绿化做的到位,保安素质也高,见了非本小区业主的车就客客气气把他拦下来,给他报的那个名字打电话。
客户名字挺顺口,叫景元。听着电话里面那个客气的道谢声,刃真心觉得自己这单接的不亏,以后这种人好钱多事少的客户,多来点,不就是个团雀吗,就冲这态度,让他雕个狮子他都愿意。
进不去小区,刃就在小区对面路边停了车,杵在车门上低头点了根烟,抽了半支不到,看见小区门口出来个男的,一头白毛,非常眼熟,有点像前几天那个亚比庸医。
亚比庸医先是四下里看了看,接着把眼神定在他身上,走了过来,还语气轻快道:“呦。”
“怎么是你。”刃说。
“怎么不能是我?”景元说,“拿来吧,我的东西。”
刃就把箱子给他,看着他蹲下来验了验货。
“不错不错。”景元说,“这钱花的好值,下次给我雕个狮子吧,会动的,行不行?”
刃一口烟呛在嗓子眼,咳嗽着没搭茬。
景元把箱子合起来,懒洋洋的抬眼瞅他,眼角坠着颗泪痣,显得整个人的笑容都很诡异,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股不像正经人的气质。
“碰上东西了吧。”景元说,“上回跟你说你还不信。”
刃沉默片刻问:“你懂这个?”
景元谦虚道:“略知一二吧。”
“他本人什么也不记得,这你也行?”
“试试看吧。”景元笑道,“万一我比较合他眼缘,一劝就走了呢。”
刃没说话。
“就像你似的,挺合我眼缘的。”景元说,“所以我愿意帮你这个忙。”
“不是为了会动的狮子?”
“哈哈哈哈哈,这都被你猜中了啊。”
景元把道具箱子搬到门卫,又掏出包烟递给保安,说了两句什么,然后就走了回来,从善如流的坐进驾驶室,系好安全带。
对着生人,刃不太爱说话,但景元挺健谈的,一路问了不少穹的信息,说到百冶这个名号,景元若有所思道:“那这么说,你是应星的转世。”
“你知道他?”刃问。
景元道:“百兵之主,绝世巧匠,这谁不知道?”
刃没做声。
“也挺合理。”景元说,“你居然干了两辈子手艺人,厉害。”
刃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一踩刹车:“到了。”
电梯里,刃有点不放心,因为景元看着实在不靠谱,就没忍住叮嘱道:“他不坏,胆子很小,你不要吓他。”
“这说的哪里话。”景元笑,“我驱邪主打一个柔性劝导,更别说这种恋爱脑了。”
刃没回应,心里很认可,觉得景元可算是说了句人话。
这小子可不就是个恋爱脑吗。
开锁,回家。
刃给景元拿了双拖鞋,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没看见鬼影,扬声道:“我回来了。”
从卧室里远远传来个应声,由远及近的。一个快成虚影的矫健身姿从里面闪出来,往刃怀里一撞。
景元反手把门带上:“嚯。”养了个什么,炮弹小鬼?
听见陌生人声,穹警觉地从刃怀里抬起头,退后了两步。
面前人肩宽腿长的,长得帅,笑的也和善。
“小朋友,你好呀。”
穹觉得景元不像坏人,就点点头:“你好。”
俩人那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往客厅去了,景元跟到自己家一样老神在在坐在了榻榻米上,整个人都陷在垫子里,别提多自在了。穹就在他面前蹲着,老老实实回答了几个问题。
刃面色不虞,往门口一杵,听他俩聊天。
景元这人很会聊天,三两句就把穹的防备心卸了,也不一股脑只问,偶尔说两句自己身边的趣事,把穹逗的嘎嘎乐。接着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往刃身上一转,夸起他手艺好,跟古时候那个百冶应星相比不遑多让。
穹一听这就来劲了,说到应星从前锻造的武器,流传至今的机甲造物,还有书本上那些不着边际的生平。
景元一边“嗯嗯”应和着,就着他刚才话锋问道:“丰饶之力?还能长生不老啊,这么神奇。”
穹的眼神闪烁几下,把脑袋偏向一边,不再多说了。
见他这样子,景元也不追问,转而道:“他上辈子脾气也这么差?还记得些吗?”
穹摇头:“不差,对我很好,我就只记得这些啦。”
“原来如此。”景元笑笑,“那你们很恩爱啊,你很想和他继续在一起?”
穹低着头,没说话,默认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一只手轻柔的揉了两下。
“好孩子。”景元说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怜事。”
这话语太过怜惜,穹的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自己宽松的运动裤,喉头略带几分哽咽,说一句停一句,很是艰难:“我不可怜,他是,爱我的,我就不可怜。”
见问不出更多,景元就安慰了一番,站起身走到门口,向穹道了声再见,又看了一眼刃。
刃紧随其后,关上门,带着景元去了一处露天阳台,自己点了根烟,又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景元接了过来,吸了一口。
“他告诉你他不记得许多事情?”
刃点头,“他说他睡了很久。”
景元轻笑了下:“会撒谎的小朋友,我看他记得很清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为什么……”
“他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他想和应星,也就是你,一直在一起。”
刃沉思片刻,深深吸了口烟:“我还没活够……我才三十五,车贷房贷还没还完。”
景元眼神奇怪:“他也没想让你死啊,不然早趁你看不见他的时候把你结果了,这小孩至少游荡了八百年,弄死个你还是很轻松的。”
刃没说话。
“你要是心里不好受的话,就试着找找过去的故事吧。”景元宽慰的拍拍刃的肩膀,“还有,别忘了会动的狮子,哥。”
谁你哥。刃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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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景元,刃回了家。穹还在脚踏上坐着,缩成小小一团,看着可怜极了,听见门响也没动作,只低着头背对着门口。
刃就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问道:“吓到你了?”
穹摇摇头,眼圈红彤彤一片,一看就是刚哭过,他吸了吸鼻子,嘴一撇,表情十足的委屈。
“他说我可怜!”
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像景元似的那么会说话,思来想去只好坐在榻榻米上,冲着穹张开双臂。
这几天穹很老实,被他凶了两次之后就不敢亲近他了,除了今天出门前,和回来后的那两个拥抱。前者是因为安慰,后者则时间太短。
穹呆呆看了一会儿,立马不撇嘴了,一看就知道刚才是装的。动作十分迅速的跳到刃怀里,紧紧搂住了他,手不老实的在那宽厚结实的胸前一通乱摸。
刃警告道:“差不多得了。”
穹就老实了,脸贴在刃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小声问道:“你很烦我吗?”
刃仔细思索了一番,摇摇头,含糊道:“还行吧。”
“那就是有一点烦。”
“不碍事。”
“你以前从来不……”
话到一半,刃伸出两根手指,把穹的嘴合上了。
他不想再听这句话了,给他一种他是十恶不赦大渣男的即视感,他好冤枉,明明什么也不记得,却要被迫承受来自自己前世的沉重情爱,还得好好把这祖宗供起来,给吃给穿的。
“还不够?”刃说,“换成别人看看。”
穹很委屈,“那你为什么还留我在这。”
因为你可怜?因为你看着没坏心眼?刃冷冷说道:“你丑点试试。”
“哦,原来是因为我长得漂亮。”穹不是很满意,但是很知足,“也行,你的眼光我认可了。”
刃又不说话了。
经过这些天相处,穹早习惯了,刃不说话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者是正在酝酿一句很损很伤人的话,要不就是觉得他在废话,懒得开口。
这情况明显是上去,与册子粘在一处,收进了书柜。
这好像就是上学那会儿要背的课文的全篇,当时自己嫌长,只背了两段,但也就是这两段让刃最终走了如今的路。他和锻造锤怎么不算三世怨侣呢。刃想。
此间事毕,穹才与应星搭话:“我们在一起多久了,还记得吗?”
应星思索道:“我遇见你时,二十六岁,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了。”
原来最初的他还是工造司一个籍籍无名的学徒,因短生种身份遭人排挤,正跟着师父学艺精进。直到十三岁那年才获得了匠人资格,发了头一笔薪晌,他去金人巷给师父挑礼物,看见了街边小贩放在花瓶里的画卷。
说来也是机缘巧遇,应星那日看中了那盏花瓶,那商贩很会做生意,将瓶里的两幅画做赠品送给了他,一副是山水画,另一幅就是穹栖身的泛舟图。
他将花瓶送给了师父,那两幅画自己带了回来,原本收在箱子深处,一直未曾想起,直到后来他晋升百冶,搬了居所,景元才从他行李中把这两幅画翻出来,然后自作主张给他挂在堂屋。
谁曾想当天晚上就被画中鬼吓了一大跳。
想起这段应星还觉得好笑:“你当时真真把我吓个半死,我正给景元打刀,你却突然吹了我的灯,又把手塞到我面前。”
穹很不服气:“是你非要摸我啊,我只是出来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没有在打仗,正在窗边看,你就摸上来,还摸了好几下。”
应星注视着他,并不言语。
他有点不好意思,挠着下巴问道:“那你当时看见我的没理他。
这时的卧室门开了条缝,里面探出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往外面看了看,接收到刃的眼神,才别别扭扭把门打开。
“嚯。”景元笑,“这位更是重量级。”
穹不自然地捂着脖子走出来。
刃轻轻吐了口气,默默站到了阳台,还贴心的关上门,准备静静独自面对这难熬的时间。
景元向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穹就乖乖走上去,但手不肯挪开。
“好啦。”景元道,“不用遮了,都看到啦。”
穹这才把手放下来,梗着脖子摊手道:“超度我吧。”
景元问:“准备好啦?”
穹视死如归点头,“反正睡也睡了!我没有遗憾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景元有点破功,捂着额头笑半天,赞许道:“好好好,不错不错,那我开始了。”
“嗯。”
景元伸手,在穹的眉间轻轻一点,接着很快露出个惊讶表情。
“咦?你身上还真有丰饶之力啊,我原以为就画上沾了点呢。”
穹没懂:“药师,丰饶?关他什么事?”
景元摇头,表示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然后说:“伸手。”
穹一知半解的听从景元的指示,伸出了自己两只手。
景元虚空画了个金色符箓,轻轻贴在了穹的心口处,和双手手心,待到几道金色光芒渗入穹的身体,换为一层绿色重新出现,景元又点了点他的眉心。
紧接着,左手摊平,右手并拢两指,在手心飞快划了个符号,只见他掌心也泛出和先前同样的金色光芒,又轻柔开口,像在哄小孩一样。
“出来干活啦。”
掌心光芒减弱,里面居然出现了个金色小人儿,手上拿着把巨大阵刀,威风凛凛,但是体积实在是小,看起来有点可爱。
那金色小人儿怒目圆瞪,大喝一声:“斩!无赦!”
而后刀风化作金光,向着穹的指尖劈来。
那光芒没碰到穹,只堪堪擦着他指尖而过,恍惚之间,穹好像看到自己的指尖好像有个铁锁一样的东西断裂开来。
这还没完,金色小人儿颐指气使的用阵刀指了指穹的脖颈,示意景元把它托上去,景元照做。而后又是一声威风凛凛的“斩无赦”,紧接着,景元又托着金色小人儿放在了穹的脚边,金色小人儿就着刚才的流程又来一遍。
不过脚下的锁链劈完之后,金色小人儿悠悠漂浮了起来,后撤蓄力一番,重重将阵刀里积攒的金色神力,如同打地机一般挥了出去,在穹的脚边突突了十几下。
穹有点恍惚,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好了。”景元笑眯眯的把手里的金色小人儿收了起来,“神奇不神奇,厉害不厉害?”
穹情不自禁给他鼓掌:“好厉害!”
“那当然啦,这可是我的神君。”景元说。
“啊。”穹结巴道,“怎么那么、那么,我记得之前不是这样的。”
景元笑道:“我接手的时候也问过这问题,上一任令使说是因为战争早已平定,如今的罗浮海清河晏了几百年,神君就不愿意那么大张旗鼓了,总之是个好事。”
“对、对。”穹说,“然后呢?我怎么个投胎法?”
景元看着眼前的人,眼神柔软几分,情不自禁拍拍他的脑袋,解释道:“你的身上有丰饶之力,如今虽药王不在人间许久,但他的术法是作数的。刚才替你解了锁魂阵,激发了你身体里的丰饶力量,它为你铸成了肉身,你这辈子可以做个普通人了,开心吗?”
“啊?”穹愣了一下,“什么?丰饶赐福?怎么回事?”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景元温柔注视着他,“药师灭亡之时,罗浮的长生种一族就不再繁衍了,最后一批也早在五百年前就彻底消亡。在此之前的长生种族皆是受到了丰饶之力的缘故,你与他们相同,只不过是从鬼变为了普通人。其他的事情,比如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力量,不如,我们去问问阿刃?”
穹还是呆呆地:“他不是不记得前世的事?”
“原本是该半点记忆也无。”景元道,“但我猜想,你的,咳,残存着应星的……咳,然后,咳,他也许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穹一知半解,没懂这三个“咳”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般摘下了自己脖颈上那个招魂木,而后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了半天。
并不是景元诓他,他真的不需要聚魂也能现身了。
穹下意识道:“会对你有影响吗?”
“会。”景元严肃点头:“会有很严重的低血糖,必须要每天一杯全糖乳茶。”
穹没觉得他不正经,点点头答应了。
看他这样子,景元更觉得好奇:“偷偷讲一讲,我上辈子是不是真的欠你的,我怎么总想对你好呢,真奇怪。”
“没有。”穹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特别特别好。”
“是吗。”景元笑了笑,“那就当做是你比较和我眼缘吧。”
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中,穹没有激动太久,他很快郑重其事的退后些许,向景元鞠了一躬,认真道:“谢谢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请一定告诉我,我肯定飞着赶去跑腿,真的谢谢你,景元。”
景元拍掌:“那赶巧了,有件事确实是需要你帮忙!”
穹说:“洗耳恭听。”
“督促他做手工。”景元严肃道,“我真的很需要一个会动的狮子。”
“……行。”穹答应下来,又喃喃自语般小声道,“这么长的时间,让应星变成刃,让鬼变成人,唯独你一点也没变。”
景元没听清他说什么,微微向他这边低头,示意他再说一遍。
穹就摇摇头,表示什么事也没有,转而又嘿嘿一笑:“你说他哭没哭?”
景元也笑:“应该哭了,去看看?”
“走。”
二人一拍即合,打开了阳台门。
听到身后动静,刃拿着烟的手微不可闻的抖了一下,而后镇定自若道:“他走了?”
穹含糊地嗯了一声,向前两步,从后面抱住了刃。
“我不需要安慰。”刃闭着眼睛吸了口气,语气中充满嫌弃:“撒开我,景元,别逼我把你扔下去。”
身后的二人没忍住,双双笑出了声,穹抱得更紧:“是我,阿刃,你也要把我扔下去吗?”
刃掐了烟,转身,不敢置信的看着穹,面前的人完好无缺的站在他面前。
而他的手却抖的更厉害了些,缓缓抚上了穹的侧脸,对方则是乖顺的把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刃艰难开口。
景元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番。
又道:“但我还是没搞明白,他身上这一道丰饶孽物的术法是怎么回事。”说完又感觉言失般的捂住了嘴,“啊,这个词语莫名其妙自己从我嘴里跑出来了。”
穹听的嘎嘎乐。
景元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拍拍刃的肩膀,“任务完成,回去补觉了,你们慢慢聊,这事如果聊出名堂来,也同我讲讲吧。”
穹点点头,和刃一起把景元送上电梯。
电灯泡走了之后,家里重归寂静。
刃回想起昨夜的梦境,感觉有些后怕,把穹捞进怀里用力抱紧,鼻尖亲昵地蹭着他的耳垂,仔细嗅闻他的味道。
他们相拥了许久许久,刃高高悬着的那颗没安全感的心才稳稳落了下来。他和穹缓缓讲起了昨天梦境里的内容,与画卷中的回忆不同,梦境更倾向于站在应星角度叙述的故事,其中就有那莫名的丰饶之力。
说完这一切,他的声音还低哑着:“都过去了。”
“嗯。”穹应和,“都过去了。”
“但是有一件事。”
“什么?”
穹从刃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道:“景元他想要一个狮子,会动的。”
刃::…?。
刃深吸一口气,说:“你和他过吧。”
“!”穹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又把他往外推,“干嘛啊!”
“哼。”
穹福至心灵:“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刃没好气:“什么。”
穹神神秘秘示意刃低头,把眼睛闭上。
刃不解,但是照做。
一个像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了刃的嘴角。
穹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这件事就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end
景元:家人们碰见俩下头男,贴脸秀恩爱就算了,说好的谢礼还让我等了仨月。但是伯牙绝弦真的好喝,喜欢喜欢,暂且原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