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怜记得,以前在读书时,形容解放军攻打敌军时,会用一个成语,叫势如破竹。她当时颇为不解,破竹就破竹吧,一把斧子放在竹子梢头,向下一劈,竹子自然会破,哪儿还有什么势不势的?后来,老师跟她讲,之所以不破其他东西而选了竹子,是因为竹子有节,潜台词里面有个节节被破的意思,衬托出气势非凡,任何力量也挡不住。打那以后,恩怜总想弄根竹子破破,看一看那种势道。可北京不是生长竹子的地方,鲜有竹子,她也一直没得到机会。
现今,她终于体味到这句成语的真正的含义了。势如破竹?那真是一种势如破竹的感觉,尤其是在突出势的上面——竹子在破的时候根本听不到声音,也不会有节节的过程,那完全是一种李白的诗意“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落到底的感觉。现在的宁氏,宛如一根竹子,在橘上那把大斧的横劈竖砍之下,处于工厂停产,业务停顿的地步。
躺在床上的宁信之也悠悠转醒,他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在秘书和副手吞吞吐吐的诉说下,并没有产生多大的震惊。恩怜毕竟是个刚走出校园的孩子,她在顺水上能快行万里,遇到暴风雪后,再用力她也不知道该去抓哪只浆了。如果依了她的情绪,她会冲动地去找橘上算账,但是,当她原原本本地跟宁信之讲完以后,宁信之阻拦了她。
是的,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再跟爸爸隐瞒什么了。她为她的轻率和轻信感到难过。她甚至想,如果不是还要面对爸爸和已成植物人的妈妈,她会学剑客一样,刨腑自杀,以此谢罪,但她现在不能。她爸爸还不能离开她,她妈妈也躺在病床上,等她照顾。他们家只有她一个孩子,她不能就这样走了。
宁信之看出恩怜要去找橘上算账的念头,对恩怜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去找谁厘清事情的原委,而是看看还有什么招数可以解救公司。宁信之这样一讲,包括恩怜在内,大家又露出世界末日将要来临的样子。
橘上真的歹毒,他没给宁氏留下任何活路。他将宁氏的现金全部拿去支付购买辅料的款项,而辅料由于运输问题在短时间内不能入库,当初他是用左手和右手办事,没有写下任何因运输迟了要承担宁氏的损失,所以,宁氏积攒很多年的银子就白花花地流了个底朝天。工厂和设计部那边无米下炊,违约掉数以百计的合约。一一算来,客户的赔偿金足够再开几家宁氏。宁氏还有几千口人要开支,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本来公司的财务总监还提出,找银行贷点款,但不知银行是收到了负面消息,还是橘上在暗地里做了手脚,平日与宁氏财务总监称兄道弟的信贷部部长,也逃亡似的没了踪影。
恩怜想起她的设计室。她想设计室毕竟做过几笔不错的生意,趁着橘上没回京,从上面拨点钱先用用。可谁知当她一拨通蔡灵的手机时,蔡灵一上来就先告诉她,橘上让财务将款都提走了,说是有急用。
这一下,任何能解燃眉之急的路都没了。恩怜一筹莫展。宁信之在心虑焦瘁之下,又陷入昏迷状态。
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人提到恩怜家的房子,说是如果卖掉怎么也够给工人开支的了。无奈之下,恩怜让副手去二手房中心打探价钱。副手回来说,人家肯给600万。恩怜咬咬牙,只说了一句——那就卖吧。之后,她就再没回过那家。
在恩怜住了二十几年的别墅被卖掉的当天,宁氏正式对外宣布停业。
有几次,恩怜想杀到橘上的家,当面向他问个究竟。她不明白,她怎么也明白不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装得太像了!那个雨夜,那个他们相识的雨夜,就是他阴谋的开始。然后,她为游乐场设计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调了包,承运那批货物的就是他橘上。再之后,纽扣无端端涨价、他给她开设计室、设计室被砸、他教唆她回家向妈妈要辅料生意,直到她入主宁氏每一件看似没有关联,但又都跟他有关。这一切因为有了她,他橘上的道路变得极为顺畅,顺畅得就像给他铺就了一条金灿灿的大道!怪不得以前有人惊叹于橘上暴发的神速,原来他就是靠这种卑鄙手段!看来古希腊人说商人和窃贼共同敬奉赫耳墨斯为同一个神灵,真是太有道理了!
但是,最终恩怜还是没有去找他。她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被人家强迫的,如果有罪,罪也在她,而不在于其他人。谁让她愚蠢透顶呢!
另外,还有一个当务之急摆在面前。她爸妈的医疗费也即将没有着落。所有能动的钱都花光了,恩怜以前存下的几万块压岁钱也早已经取出,花没了。医生说,即使是维持,每天也需要花掉1000元。让她到哪儿去找这笔费用呢?
恩怜想重操旧业,但由于她特殊的身世,也由于她在开设计室时没出过什么成绩,所以没人肯给她机会。
恩怜以前的交际不多,好友蔡灵能力有限,帮不到正点上。文佩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他好像总是很关注恩怜的一举一动,但是,他给恩怜的帮助太没理由了,只让恩怜感到沉重和亏欠,恩怜当然不肯愧受。
还好,就在恩怜兜里只有最后100元钱时,她一个大学同窗向她伸出的援手。那女生如今在一家设计室工作,专接礼仪公司的礼服设计。这家礼仪公司在全国都属于档次较高的,平时只为有身份的外宾服务,偶尔也接些国内达官贵人的活,所以在礼服方面特别讲究。
若不是想到她爸妈还躺在床上,恩怜在接到同学的电话时,都差点开怀地笑起来。她同学说,要首先能适应加班,其次,还要有当临时模特的心理准备。有时礼仪公司活接多了,忙不过来,就会要求设计师做临时模特。她瑟缩地说她也知道这难为了恩怜,但是,这毕竟能很快地赚到钱。她向恩怜说了待遇,说是只要每天工作在12个小时以上,赚到1000元钱没有问题。恩怜当即就答应了。还有一件让恩怜感动的事,她那个同学以前在上学期间,跟蔡灵的脾气不很相投,这次她没记前嫌,用试探的口气告诉恩怜,如果蔡灵愿意,可以一同去上班。
对于没有被强迫劳累过的恩怜,一天12小时的工作量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哪里是什么设计啊,就是一个高级裁缝。她开始时还跟着蔡灵埋怨几句,后来索性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啊,每到中午的时候眼睛就能将线条的根数看多,嗓子总处在要冒火的阶段,哪有时间埋怨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漫天的星斗,恩怜好想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不过,她没泪。她想,眼泪都不听话了,她最后可以控制的东西都没了
天,转凉了。
恩怜是在回家的路上感到的。下了汽车,一股寒意打痛她前额,摸摸脑门,恩怜感到夜风的生硬。她将敞穿的夹克向一起拢了拢,虽然没有拉上拉锁,但脚下加快了速度。
汽车站离她住的地方有15分钟路程。房子是她那个同学和蔡灵凑钱给她租下的,是个干净不足偏僻有余的地方。
转过一个废旧的工厂,再走上3分钟就可到家了。
这时,恩怜看到一辆车,一辆黑色的车。恩怜的眼光带着悔恨的味道流转回来,看向漆黑的地面。她暗暗责骂自己,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没出息地睹物思人!就在她还没责骂完自己时,她已被地面上猛然出现的一个黑影骇了一跳。
那明显是一个人的影子,可她没发现前后左右还没有人啊。她腿下开始打软,仅看过的几部恐怖电影里的情节叠至纷呈。当她想拍拍胸口安稳一下自己时,那黑影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扑来,恩怜觉得地上的黑影一瞬间爆涨起来,由地而上地攫获住她。
一个温热而宽阔的怀抱。
是橘上!
那鸽子窝似的36。5体温,那秋草般干枯的味道,那白云一样飘忽不定的大手,那旋涡一样越陷越窄越陷越深的包围圈
恩怜试图绷紧身体——既然挣扎不出去,那总可以以这种方式挑明心态吧!恩怜闭紧眼睛。时间之漫长,给了她充分的思考空间。橘上在她的心里,时而成为渴望已久的甘露,时而成为张牙舞爪的恶魔。她想,即使你真的不爱我,那你总是喜欢过我;即使你真的连喜欢过我都没有,那你总是不讨厌我的;然后,即使在你眼里我是很讨厌,那你总可以不理会我啊;即使你想连理会都不想理会我,那你总可以对我对你的爱视而不见啊;当你连视而不见都做不到的时候,那你总可以耍弄我一个人,为什么要连我的家我的父母都带进深渊呢!
恩怜的眼泪悄然落下。
橘上说:“跟我走吧,恩怜。我好想你!”
就这一句话,又把恩怜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他说他想她,还要她一起走。那前些天呢,前些天他在海边跟她说的话呢?还有,她爸妈视为生命的宁氏呢?
恩怜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来找我干吗?”
橘上说:“可是我有,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只是没有你。你什么都没有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现在,从现在开始!”
恩怜说:“那好,你把我曾经健康的爸妈还给我!你把我曾经工作过的宁氏企业还给我!你把我给你的所有所有都还给我!”
橘上放开了恩怜,他眼神中还有很多要说的话,恩怜觉得,他是费了点力才将那些话打压下去。
橘上说:“你不要再跟我提那些没可能的事。那些我给不了你。而且即使我能给,也不会给你!”
恩怜说:“为什么?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给我个理由,好吗?我只要你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橘上说:“我爱你!”
“啪”地一声,恩怜狠狠地给了橘上一个耳光。出奇的黑的夜里,她有点不相信,她的手会那么准地抽在他脸上。
恩怜说:“不要再跟我提那个字!你不配!比起你为金钱所付出的,你为那个字所做的一切简直不值一提!那么纯洁的字眼根本就不是你这种肮脏的人能使用的!”
橘上显然也激动了,他说:“你不信?最好!我也希望你不信,我更希望我自己从没有用那个字想过你!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其他的字眼儿!再也想不起了!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探知什么理由呢?那些对你已如过眼烟云,再也不存在了!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显然,恩怜被他激怒了。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掉脊梁。她大声地说:“你滚!你滚!你这个骗子!你会不得好死!”
橘上怔在原地,他也许被恩怜吓到了。一时之间,他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
恩怜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很像橘上第一次雨天见到时的样子。
橘上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慢慢地向自己的车移动脚步。他不能再在她面前站着了,那样天真会塌下来。
风又起了。
大到将他的头发吹得挡住了眼睛。
临上车时,橘上听到恩怜嘶哑着嗓子低声喊:“你一定是有什么阴谋!你一定是觊觎着我们宁家的什么东西!你一定是特别恨我们宁家!你一定是处心积虑地想毁掉我们宁家!难道我们宁家上辈子欠你了?即使我们宁家上辈子欠你,我宁恩怜也没欠过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宁信之和黎恩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为了能在一周内抽出一天的时间陪伴爸妈,恩怜将命拼在另外的六天上,她没日没夜地干活,纤细的手不仅变得粗糙暗哑,还被剪刀和针弄得千洞百孔。手上无时不刻贴着数块创可贴,惨不忍睹。有几次她的同事跟她说,恩怜,你这样会没命的。恩怜总是笑笑,说,不会的。她还要孝敬她爸妈呢,她的命哪能说没就没呢。心里面她却想,没命了也许就解脱了吧。但老天爷不会放过她的,她犯了那么多错,怎么能让她这样塌塌实实地走呢!所以,她对她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怨言。暗地里,她只巴望老天爷再睁一次眼,不要让那个人再在她面前出现了。
如果花儿谢了以后能重新再开,如果云儿走了能再回来,那世间就不会有悲伤与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