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去洗衣服,你吃完饭去躺一下,我回来再收拾碗筷。还有,记得吃葯别忘了,葯很贵的。”她的语末带着弦外之音。
他听了她的隐讽后,一把将小渔推倒在地,无情地用脚踹踢着她的腰际。他的语气充满了难堪,恨恨地说道:
“你本事!你以为我稀罕你卖血挣钱买来的葯吗?”
语罢,他颠三倒四地举着步伐走到靠墙的五斗柜,拉开抽屉取出葯包来,一把丢进桌上的菜汤里
小渔见状,心痛无比地看着葯包落入汤内。
她不管腰际上的疼痛,眼里虽不争气地流下热泪,却还是气直地喊道:
“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下地狱的人,可是我不要被人说我‘不孝’,我要别人说你成日醉生梦死,说你‘可耻’!”
她吃力地攀着墙沿站了起来,却又被父亲一脚踹到地面上。
“你倒说出你的目的了。我是‘可耻’!可是你身上同样流着我‘可耻’的血液!这是你命定的,想躲也躲不掉,想瞒也瞒不掉的!”
小渔只是听得昏沉,口里吐不出半个字。他说得没错,她逃不掉。他说的没错,这是她命定的!
他使力一踢,小渔滚到墙边,却始终忍住痛苦不发一句呻吟。
“给我滚!看了你的脸我就食不下咽”他朝杯里倒出了米酒,仰头一干而尽。
半晌,小渔幽幽地说出一串话,要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可理喻你是丑陋的,你是卑劣的!你这个老废物,你整个人是空的!”
她说完,洗衣篓都没来得及提,就一径地朝门外奔去,无视于身后那追到门口,还跌得跟舱的父亲。
可是,她又能跑到哪里呢?
这外头的一切向来为她所引颈企望,可是真的从那阒黑的一切逃了出来,天地之大,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只能把她胸中的愤怒压缩,抛在内心任何一个角落,毕竟这一切并不是她所能摆脱的
永远永远,不是她所能摆脱的。
*****晋--江--文--学--城*****
暗严踩着踏轮,在长长的海岸公路上疾驰着。
仿佛天地与他交融,那跨飞过海洋的一群飞鸟正与他竞速,他也不禁学那飞鸟,松开了握紧车把的双手,横展一如飞鸟急拍的翅膀
阳光确实灼人,他仰望天际,眼却睁不分明,只觉得浑身尽是一阵莫名的烧烫,即使他已全然驰骋于海天一色,那擦过他手臂的、划过他脸庞的风,仍是打得他刺热。
他又握紧了车把。绕了一段陡峻的高坡,汗水已经将他的白t恤浸得透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艳阳天,这样的夏季,再多的热情都是不够的。
他像是和谁赌气一样,越过了那个陡坡,完全不踩煞车地直往下冲!
眼前是一段长达五十多公尺的滑道,又有几个急遽的转弯点,他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溜了下去,简直是在玩命!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反而有种挑衅的意味,他就这么冲了,不怕有什么闪神、有什么后果,只管做了再说!
倏地滑了几公尺,他调整了车把的方向,预备转弯,却听到不远处、隐藏在那座小山坡之后有着汽车的喇叭声,他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载着满满木材的中型货车朝他而来
这是一段只容得下单辆货车通过的路段,傅严也不是害怕,只是他不知道除了煞车,他还能做什么
待他煞车之后,却还是无法止住自行车急遽失控的速度,那辆货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按着轰天作响的喇叭声,一个拐道甩落了几块碎石
暗严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知道再继续往前,他必定会遭山壁与货车夹毙,在只能思索片刻的万分之一秒,他不知是直觉还是反射性,总之他右转冲向了山壁!
没想到在那层层包围着海岸山脉的草壁之后,竟然不是坚硬的石质而是一条隐藏在草壁中、恰巧挖了空能让他连人带车闯进的绿茵小径
他就这么顺着革浪滑着滑着,毫发无伤地进了山林深处,而且只差这么几秒,他竟然就这么从酷暑炎热的海岸公路,到了幽凉湿润的竹林。
这么离奇的遭遇简直让他为之惊奇。
而且他不过滑行了数公尺,那密不见日的浓荫早将适才差点夺他性命的货车喇叭鸣声,遮掩得一千二净,他的耳畔只能听闻潺潺的溪流声、更惹静谧的蝉呜。
还有
他挖了挖耳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竟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叹息就在不远方,他确定,就离他不远。
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点滴,已经触动了他那颗好奇又纤细的心。
他想知道那个洞是谁挖空的?难道是从前的原住民部落留下的遗迹?还是很久以前,一对相知相惜的男女,为了瞒着家人幽会,而造下的密径?
突然,他觉得自己好荒唐,竟就这么样自个儿揣测了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充满了异样的兴奋。这种兴味是很少有的,他得好好感受一番。
还有,那声叹息傅严边想着,一边寻着声音而去。
立定了自行车,穿过了一棵又一棵竹子,又几度被那泥地的湿滑给打乱了脚步,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背对他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白净的衣裙,只是在那素雅的装束上,明显地沾了些厨余的黄垢,更明显的是在她的腰际上,有几个驳乱的鞋印,那是谁留下的呢?
他不敢惊动她的叹息,她似乎若有所思。而他这个不速之客,岂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对她开口呢?
过了半晌,他已经躲在竹林中有一会儿了。
见那个女子始终没有动静,他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欲再往它处探寻些什么,却在举步离开的同时,听到了那个女子自顾自地唱起歌来,那旋律响在他的耳里甚是熟悉: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暗严听到那样清亮又带着些微沙哑的动人嗓音,而且她唱的这首歌,亦是他十分钟爱的歌曲,他竟然忘我地跟着唱和了起来
“alwaystogetherforeverapart,alwaystogetherforeverapart”
小渔闻声,像是惊弓之鸟般的止住了歌唱,忽地回头惊喊道:
“是谁?你为什么会在我后面?”
暗严被她这么一问,也顿了顿,不再续唱,只是哑口无言地望着那少女的清丽脸庞。
她真美丽!
原本盯着她的背影良久,看着她垂至腰际的黑瀑,在幽暗的林深之处,闪动着细碎的光泽,就猜想她必定有着姣好的面容。没料到她一个转身,竟然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此刻仍然有着余震效应。
那装满讶异的眼瞳,黑白分明又流露着光采,凝脂般的细嫩肤质,衬上她蓦然回首而略显凌乱的披肩黑发,更将她装点得灵气逼人。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暗严随即又下了一个结论推翻了刚才的问句她只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样脱俗清丽的身影,如一朵山谷幽兰引人垂怜欲折,如一个初醒的春天,让人拜访流连。
暗严望眼欲穿的眼神,看在小渔眼中却不是一种恭维,而是失态,而是无礼!
她不欲多加理会这个打断她思索、附和她低唱的少年,她要走了。
连这个静谧的小天地都有人要来与她分享,都有人来打搅她的平静,那么,她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走又欲如何呢?
“小姐,你别走啊”傅严追着她,一个不留意,被地上漫布的青苔给滑倒了。
小渔止住了脚步,偷偷回头一瞥,看他那股滑稽的蠢样,留下一抹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又继续向前走去。
暗严不死心地起身继续追去,在她还没来得及离开这片竹林时拉住了她的手,喊道:
“你别走啊!你看见我出丑,又让我追得好累,让我”
“放手!”小渔甩开了他紧握的手,对这看来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有了不同的评价。她先声夺人地说道:“是你打搅了我的独处,你有什么资格握住一个陌生女子的手臂,还不由分说地为自己辩白?”
“你的‘独处’?”傅严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甘地说道:“小姐,那是一片竹林,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不是吗?”
暗严好不容易平复了急奔过后的剧烈心跳,然而在与她敌视的眼神交会的片刻,还是教他有些“羞涩”
是的,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有些“羞涩”仿佛他不该被这美丽的女子注目,这样的念头是向来勇敢、不羁的他不曾有过的。
小渔见他回得如此理直气壮,咬了咬唇,又回了话:
“你说得没错,那是一片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竹林,可是,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介入我‘一个人的歌声’,不是吗?”
“你‘一个人的歌声’?”傅严对这形容有了些探究的意味。
“我唱我的歌,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唱和?”小渔直觉地说出了她的感觉。
“我也唱我的歌,你凭什么‘干涉’我不能和你唱和?”
“你”小渔简直为之气结。
暗严连忙打了圆场:
“你别生气啊,我承认我是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片竹林,可是我毫无恶意的,也不是要蓄意打搅你的平静。
至于跟你一同唱和,是因为我也很喜欢你唱的那首歌,见到了同好,总有些得意忘形地唱了起来,你别误会我”
小渔听到了他的一番说词,看他也像是没有什么坏主意的打算,这才收起她的警卫心,舒缓了脸上紧绷的神色,只是她还是没能放松地与他交谈。
况且,她实在无心多说些什么,她真的得回去了。
她没什么好口气地对傅严说道:
“反正我也要走了,那片竹林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暗严心急地朝那欲走的人影追问:
“小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小渔没有转身,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冷冷地抛了句:
“没有必要”
“有有有!对我来说很重要!”
暗严打算跟她走一程,完全没有顾忌到是否记得返归的路。
“你别跟着我啊”小渔怕自己的住处被他知道,刻意绕了路。
“你别那么防我,我是附近大学的中文系学生,我叫傅严,也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小渔突然停下了脚步,充满讽刺地说道:
“原来你是中文系的学生啊,没想到读了一大堆圣贤书,你的举止行径却比起一个登徒子高贵不了多少”
暗严不解地说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尖锐呢?”他试着求好。他知道她还是不打算跟他做个朋友,于是他姿态压低地开了口:“我只是表现我的友善,表明我的身份,你怎能把我跟登徒子相提并论呢?”
小渔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把她的想法说个明白,免得这人继续对她死缠烂打。
“先生,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今天你我的交集是个再奇怪不过的巧合,我是山里人家,是个没读多少书的女孩,你是大学生。再说,你这样热切地询问我的名字,并没有多大意义,而我赶着回家,却是要照料我生病的父亲,请你别耽误了你的时间,更别耽误了我的时间。
你晚归可能没关系,而我却是有得好受的了。”
暗严不死心,语气试图温和却还是难掩急躁: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没读多少书的女孩’呢?我的表明身份以及我的追问,并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啊,你别扭曲了我的好意,我只想只想跟你交个朋友啊”“要了‘名字’就能交我这个朋友吗?”她问。
小渔见他哑然,于是停下脚步,正色对傅严说道:
“如果要到‘名字’,就能交到朋友,那你也太低估‘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了。好,你要名字,我告诉你,我没有名字,从小我的父母就没认真给过我名字,他们只喊我‘小渔’,而不叫我真名。既然我不算有名字,那么我们是注定成不了朋友了!”
话才方落,小渔就拔步而奔,消失在午后四起的呛蟀间。
暗严听她的话听得傻了。她虽然像个被一下子刺破的透明泡沫,突然不见了,可是她的言语、她的身影,却在他的心里越发清晰。
小渔小渔,这不就是她的“名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