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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向」点击就看灭门惨案(新增彩蛋)(1 / 1)

suary:不要折腾你爹。不管是亲生父亲还是衣食父亲,反正,不要折腾你爹。

马德兰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他凝视着正排排坐在沙发上低头的四个男孩,在他们疑心自己是否会被房东先生用眼神杀死之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他的晚饭:

“我再确认一下,今天是愚人节,不是万圣节,对吧?”

故事要从马德兰下班回家开始说起。

哪儿的警局都不会有愚人节放假的传统。众所周知,这种适合搞事但很容易搞出事的节日往往会让警员们忙得焦头烂额。在拦下试图用自动手枪和朋友玩俄罗斯轮盘赌的高中生、逮捕用亲人骨灰盒殴打他人的男子、批评教育多次报假警的闲人后,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深刻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何时转到了佛罗里达工作。但总之,这见鬼的一天已经接近尾声,他接下来只要回到家好好睡上一觉——

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虚掩的大门。

几乎每个窗户都是黑的。

先不提住在他家的四个年轻人作息习惯到底有没有这么健康……马德兰抬起头,看向二楼浴室。颜色温馨的暖橙色灯光像是在向他招手:我有问题,快来。

这样开愚人节玩笑?

马德兰感到困惑。但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有分寸,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受到惊吓的类型,于是他放心地推开门,“啪”的按亮了玄关的灯。

马德兰发现自己放心早了。

棕色短发的小个子青年倒在一地鲜红之中,半凝固的红色液体在他后脑勺上糊成一片。艾福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扑倒在地,右手指向身下,左臂微微弯曲,手指向前伸出,指尖指向一行模糊的鲜红的字:“凶手是……”

没有了。

好经典的情节。

如果马德兰看日漫,此刻的bg应该是“希望の花”,可惜他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蹲在艾福身前,问:“家里还剩多少番茄酱?”

艾福指尖微动,指向一张掉在地上的购物小票。

看清上面数字的马德兰:“……”

你们真是下了血本。

他干脆把整个一楼的灯都打开,然后在电视机正对面的沙发上发现了第二位“受害者”——阿维兰直挺挺地在沙发上躺尸,一双长腿憋屈地弯曲起来,手臂无力垂在沙发边缘。“血”几乎铺满了他的上半张脸。

“直挺挺”和“弯曲”听起来有点矛盾,但情况是这样的:除了垂下来的那只手,阿维兰的上半身很板正地躺在沙发上,他的小腿则僵硬地搭着沙发扶手。看起来睡得不太舒服的样子,也许是为了保持现场不受破坏,看着怪辛苦的。

请把敬业打在公屏上。

但这不是重点。

马德兰盯了一会被糊上番茄酱的沙发套,抬起视线,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咬在青年脑袋上的巨大无比的仿真海豹玩偶。

场景突然从悬疑番转向了搞笑番。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决定先到一直在意的二楼浴室一探究竟。

他刚推开浴室的门就闻到一股甜味。黑发青年双眼紧闭,无力地倚靠在浴缸边沿,白衬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液体顺着瘦削的手腕向下滴淌,已经接近干涸。浴缸里一片浓郁的鲜红,色泽艳丽,与叶槭流惨白的脸色对比鲜明。但暖色的灯光为他添了几分活人的色彩,让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睡颜还很恬静。

这次是艺术片。

马德兰动了动鼻尖。

“你加了蜂蜜吗?”

“一点点。”叶槭流闭着眼睛说,“主要是食用色素和番茄酱和水,蜂蜜用来增稠,虽然我觉得番茄酱就够稠了。顺便一提伤口是加西亚画的,还挺逼真。”

“是挺逼真。”马德兰赞同道,“但这不是‘自杀’会有的伤口。我不觉得你们会犯这种基础错误,所以在你手腕上留下‘伤痕’的人是凶手吗?”

“我不知道,警官。”叶槭流的语气十分真诚,“但我觉得案件应该不是这样破的。”

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认真在演!

马德兰心情复杂地退出了浴室,走向二楼唯一开着门的房间——加西亚的房间。

他在床上看到了加西亚。黑发深肤的青年安静地仰面躺着,他穿着整齐,没有盖被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态安详,心口插着一把小刀,看上去颇有几分献祭似的神性。马德兰从床头拿起那张醒目的“认罪书”,看看上面印刷出来的文字又看看加西亚的脸,问:“文笔不错。谁写的?”

加西亚连闭着眼睛说话的神态都跟叶槭流如出一辙:“我不知道。要不您猜?”

马德兰:“……”

“所以这是一个剧作家发疯的故事。”马德兰说。

“我一进门就看到倒地的艾福,因为震惊和满地的‘血’下意识以为他已经‘没救’,没有多做检查就转而去寻找其他人。这是我的失误。阿维兰……”他顿了顿,艰难地往下说,“阿维兰已经僵硬,显然死去多时。叶槭流手腕上的伤痕状态不对,不像他自己下的手。很有可能存在一个凶手。

“至于加西亚……那封‘认罪书’是伪造出来的假证据。”

加西亚:“您到底为什么那么确定?”

马德兰:“先不说打印出来的东西本就不如本人亲笔那么可靠,那封认罪书没有任何文法错误,而且文笔不错。”

加西亚:“……”

叶槭流忍着笑意拍了拍好友的手臂。

“但这也是提示。”马德兰说,“剧本不错,还有转折。我猜最后的结局是我也死在艾福手里。阿维兰的死法是自己选的?”

阿维兰抱着糊了一嘴番茄酱的海豹玩偶点头。

马德兰点了点头,没多做评价,只说:“确实不是艾福的风格。”

他双手环胸,视线一一扫过四个头低得像鹌鹑似的年轻人。他每看一眼,男孩们的小脑袋就低得更低一点,都快低到胸口去了。

马德兰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生气。”他说,“我很高兴你们愿意跟我开玩笑。我只是有个问题。”

艾福小心翼翼开口:“……请说?”

“谁打扫卫生?”

寂静。

叶槭流钻向浴室,艾福拿起拖把,加西亚走进卧室。阿维兰把海豹放在地上,拆掉沙发套,问:“我能留着它吗?”

马德兰幽幽开口:“反正你和海豹必须有一个被塞进垃圾桶,你看着办。”

阿维兰:“?!”

房东先生微微一笑。

“开个玩笑。愚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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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ary:如果要对索尔·马德兰提出什么忠告,那一定是“少反思自己,多责备小孩”。可惜的是,这两点他都做不到。

叶槭流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了。他的头还是很痛,喉咙也干得厉害,几乎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病痛总是对孩子更残忍些。男孩艰难地吞咽唾液,想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渴,却好像吞了块刀片似的疼。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别动。”

于是他依言停下动作,乖乖靠向养父的手臂。马德兰扶着他,让他靠在床头,递给他半杯清水——温度正好。叶槭流捧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吞咽,疼得眉头紧皱。床头柜上的夜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暖光,照亮马德兰的脸,和他膝盖上摊开的书。

“你一直在这里吗,托里亚?”叶槭流问。他现在嗓子又哑又疼,声音实在难听,说了这句话就不肯多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马德兰。他确信自己从马德兰脸上看到了无奈的笑意。

马德兰轻轻“嗯”了一声,拨开他的额上汗湿的碎发,将宽厚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叶槭流闭上眼睛,嘴巴紧紧抿着,乖得像只猫崽。

“烧退了一些了。”他听见索尔说,“喝点水,再睡一觉。明早还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去找医生。”

叶槭流点点头,努力发出微弱的气音:“好。”

马德兰又笑了。

“没关系,不说话也可以。”他又倒了小半杯水给男孩,“喝完就睡吧,我守着你。”

叶槭流躺回被窝里,用被子裹成一条小毛毛虫,暮紫色的眼睛仍看着他。些微水光在灯下闪闪发亮。

“一直守着我吗?”

“一直守着你。”

“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离开你。”

男孩疼得晕晕乎乎,却执拗地扔出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托里亚?”

马德兰轻声叹息,握住男孩悄悄伸出被窝去拽他衣袖的手。

“因为我爱你。一个父亲爱着他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我是……”

“我的孩子。”他低声说,“无关血缘。我将你带了回来,决心抚养你,你就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爱你,直到我或你的生命走到尽头——直到那时我也依然爱你。”

男孩眨掉眼睛里的水光,终于安心睡下了。

爱。

无论是索尔还是托里亚,都不擅于用语言去表达爱意。他们惯于内敛,或者说,对索尔·马德兰而言,行动的意义大于言语——他像一座沉默而挺拔的山峦,总是如此,从未有所改变。

他在一个傍晚遇到叶槭流。男孩望向他,茫然却安静,暮紫色的眼瞳中盛着一捧星光,与渐沉的夜色相接。他像一位普通的巡警似的蹲下身轻声询问: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家去吗?

那便是一切的开始了。

马德兰晃了晃神,将回忆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与眼前身量欣长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叶槭流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唇角上翘,肉眼可见的兴致高昂:“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托里亚。”

马德兰又僵住了。

啊,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突然开始回忆过往——如果不是被养子的动作打断,他甚至要接下去回忆收养叶槭流这十一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现在会坐在一家情侣餐厅里?

今天是父亲节。听到下属挑起的话头,马德兰不由得陷入思索。他自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借节日缅怀死去的父亲,只是想起了被自己抚养成人的那个孩子。他总是被叫做“老爹”,但真正作为父亲参与一个孩子成长的全过程却是第一次,便难免由这个话题想到叶槭流,又想起自己已经因为加班好几天没能见到孩子,再想到这孩子今年就将要去美国读大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想念,便抽空向叶槭流发了讯息,表达自己想要与他共进晚餐的意愿。

叶槭流回复得很快:“我去定餐厅。”

马德兰:……?

彼时的他并不明白养子的兴致来源于何处,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马德兰再度回想自己在向养子发出晚餐邀请时是否说过出格的话语,很快得出结论:完全没有。

所以为什么?马德兰百思不得其解。他这顿饭吃得食不遑味,满脑子装的都是问号。这不应当,这很不应当。尽管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但他在决心接叶槭流回家之后不知做了多少功课,应该没有在养子成长过程中给出过什么不合伦理的暗示。

难道是恶作剧?也不对,叶槭流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不会开这种出格的玩笑——

“那难道爱上自己的养父就不出格了吗。”索尔冷静地点破。

托里亚拿烟的手微微颤抖。

他惆怅地把烟递到左手上,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左手也颤抖起来。

他深深叹气,又将烟接了回来。马德兰将半个身子压在窗台栏杆上,仰头去看天——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剩零星几点光亮缀着。他的余光能瞥见叶槭流房间的窗户——拉着窗帘,关着灯。房间的主人应当已经睡了,少年的作息向来很是规律,除了知识,大概没有什么能让这孩子熬夜。他胸腔中生出几分怪异的憋闷:你把事情捅到我面前,要我在这里纠结半宿,自己倒睡得香甜?

他怎么不记得叶槭流是这么恶劣的孩子呢!

思及此,马德兰又开始反思了:他总是这样,但改不了。一具身体里的两个人格扒拉着记忆琢磨,火光不知吞噬了多少个烟蒂,直到天边泛白也没找出他们在“养育叶槭流”这件事上究竟在何时做错了何事。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阳台门被推开,少年声音清朗:“啊,你在这儿。早上想吃什么?”

马德兰闭了闭眼睛,按灭最后一支烟,说:“不了,我出去吃。”

“好吧。”叶槭流笑道,“工作顺利,托里亚。”

“托里亚”。

他想起叶槭流第一次这样称呼他的时候。警局找不到“叶槭流”的档案,疑似失忆的男孩也无法提供有效的身份信息。马德兰在叶槭流被送往孤儿院前办理好了收养手续,将这个孩子带回家中。

叶槭流会喜欢什么?马德兰开始思考。相较于同龄人,叶槭流大多数时候很安静,或者说太安静了,让人不由得担忧他是否有足够的情感去对外界做出反应。但比起让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新手父亲去自己揣摩,反倒不如直白一点,问问孩子的意思。于是马德兰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小小的男孩攥着他的衣角,垂下眸子。

“不,并没有,马德兰先生。”

他听出男孩话语中的迟疑与惶然。马德兰无声叹气,单膝蹲在叶槭流面前。此刻他们在同一高度了。

“托里亚。”

男孩茫然地眨眨眼。

“叫我托里亚吧。”他向男孩伸出手,“托里亚是我的昵称。也许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可以吗?”

叶槭流看着马德兰的眼睛,轻轻握上他的手:“……托里亚。”

男人铁灰色的眼睛里含着鼓励的笑意,“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了吗?”

叶槭流很快收到了来自养父的第一份礼物——一个手工硬木书架,以及一书架的书。书架是马德兰打的,书是他自己去书店选的。他低头抚摸着封面,小心地翻开一页,突然闻到砂糖和牛奶的香气。

小动物形状的饼干被装在瓷盘里,放在男孩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对于柏林裁决局的人来说,“局长收养了一个孩子”和“局长带着一个孩子来上班”这两件事,说不准哪个更惊悚。但总之,这两件事都发生了。抱着孩子的马德兰局长一度成为柏林裁决局一大盛景,警员争先恐后探头去看:长相精致的小男孩乖乖巧巧地坐在马德兰臂弯里,穿着背带裤打着小领结,学着马德兰的样子板着脸,眼睛却很诚实地好奇乱瞟,看得人心都化了。

谁能拒绝乖巧的漂亮小孩呢!谁能拒绝一个会甜甜地喊你“姐姐”“哥哥”的乖巧的漂亮小孩呢!

所以,当马德兰因事离开了办公室半天后,叶槭流的身边堆满了警员们赠送的小零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对。

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熊玩偶的叶槭流迷茫抬头,“托里亚?”

还有毛绒玩具。

为什么会有毛绒玩具?这里是柏林裁决局而不是巴黎裁决局,对吧?马德兰迟疑地想。他盯着叶槭流身边的零食看了一阵,斟酌着说:“吃太多零食不好。”

叶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放下膝盖上的书和怀里的小熊玩偶,努力抱起那对包装花里胡哨的吃食,举高:“给。”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马德兰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收下了小孩善意的转赠,最终选择在办公室置办一个零食柜来储存它们,方便叶槭流随时拿去吃。

看到零食柜的警员:塞爆。

马德兰最初选择带叶槭流来上班是为了方便看孩子,后来发现孩子乖得似乎不用他看着,却也已经习惯了。他接过叶槭流递来的文件,视线莫名转向少年衣袋里的某样东西。注意到他的视线,叶槭流大方地将那东西递到他面前——一个包装精美的四方形物件,不难从香气中判断出那是一盒巧克力。

“我去拿文件的时候,一位女士给我的。”叶槭流说。

马德兰怔了怔。他的这些下属们总是对叶槭流有些奇特的偏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只是路过都要塞一口袋小礼物走。如果不是叶槭流自己是个好孩子,怕是要被这些“裁决局的哥哥姐姐”宠坏了。但,手工巧克力?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起叶槭流——青春期的小树苗已经完全抽条长开了,原先略显单薄的肩膀变得宽阔,穿上西装时已然是大人的模样了。

“你跟人家说清楚了吗?”马德兰禁不住多嘴。

“什么?”叶槭流愣了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手中的巧克力,表情哭笑不得起来,“我……唉!不是那样的,托里亚。”

他便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那是位东方来的女警探,看见熟悉的亚洲人长相难免觉得亲切,便送了义理巧克力给叶槭流——人家以为他是同事呢。

操错了心的老父亲咳嗽一声。

叶槭流善解人意地放过这个小插曲,将话题引向别处:“不过,‘入职裁决局’……听起来很不错。”他眨了眨眼,“等那时候,我是不是该叫您‘局长’?”

马德兰低头翻着手里的文件,语气平平:“我向来公私分明。”

他假装没有听见可疑的漏气声。

是的,是的,叶槭流长大了,已经是个年轻的成年人了。他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从小就乖,从未让大人为他操过心。现在看来这只是还没到让他操心的时候!叶槭流哪里是不搞事,分明是一搞就要搞个大的!

马德兰久违的感到头痛。他想拒绝,他应该拒绝,他应该拒绝得干脆利落丝毫不给孩子留任何遐想空间。但问题在于,叶槭流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在两人共进晚餐时选择了一家法餐做得很不错的情侣餐厅而已。

而已。

“真的很不错吗?”托里亚问。

“我就知道你没吃出来。”索尔说。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马德兰以手掩面。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除开那场让他受到惊吓的晚餐,叶槭流最近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好像那天发生的事真的只是个小玩笑。

“其实那天没发生什么。”索尔说,似乎在安慰托里亚,又似乎在试图说服自己。

托里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但是马德兰没能纠结太久,因为叶槭流得提前出发去美国。他把叶槭流送到机场大厅,年轻人穿着件浅色的薄风衣,站得笔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些——他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已经褪去了稚气,因为性格原因,气质比同龄人内敛得多。如果是街上遇到这个年轻人,大概不会想到他才是刚读大学的年纪。

叶槭流向马德兰张开双臂,于是马德兰给了自己的养子一个结结实实的临别拥抱。他不擅长这个,但这是自己将要外出留学的孩子……他暂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事抛在一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记得打电话。”

年轻人点了点头,仰起脸,凑近年长者耳边低声说:我爱你,父亲。

爱。

他或许应该将这理解为孩子临行前对父亲的不舍,却又回想起那夜的晚餐——少年人弯腰为他斟酒,烛光映在那双暮紫色的眼瞳中,像盛着一捧星光。

于是他只能说:我也爱你,孩子。

叶槭流哈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

不好说是不是因为圣诞节,今天的雪出奇的大,大团的雪花忽忽悠悠向下飘落,把墨蓝色的毛线围巾染得闪闪发亮,像是撒了一层绵糖。他又开了一瓶啤酒,没往玻璃杯里倒,径直对着瓶口喝了起来,看着颇有些豪爽了。

围巾是叶槭流刚读中学时马德兰给他织的,算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看毛衣针在养父指尖交叠挑动看得目瞪口呆,迟疑半天嘴唇张张合合,问他,你这是?马德兰抬起眼睛看他,手上动作不停,说,打发时间。

他怎么不记得托里亚先前有这爱好呢!叶槭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出声,随手摸了本书坐在他身边看,余光瞥见男人低头拿起另一卷深色毛线,神情专注好似手中的并非毛衣针线,而是正待处理的公务。壁炉暖腾腾地烧着,木柴噼啪作响,橙红的火光映亮索尔的脸。年轻人看得出神,直到养父的目光投向他,他才发觉自己看似翻了半天书本,实则半句话也没看进去,于是干脆合上书,坐得更近一些,专注看养父打毛线。

马德兰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叶槭流也跟着笑起来。最后这条围巾被作为圣诞节礼物给了他。

裹挟着雪片的风刮过脸颊,思绪回笼,叶槭流坐在钟楼上,身边是他的友人。他对瓶吹的壮举看得其他人战术后仰,阿维兰默默点了个赞,也兴致勃勃地开了一瓶仰头就要往下灌。

“你还喝?”

“我还没醉呢!”阿维兰笑容爽朗地闷了一大口,“哎,这样真不错。试试?”

加西亚不接他的茬。他拍掉刚才玩闹时衣领上沾的雪块,衣摆一撩席地一坐,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艾福倒是看得有点跃跃欲试,但他清楚自己上限在哪儿,还是乖乖捧着杯子喝。”你少喝点,”艾福半是好心半是调侃地说,“我是没法把你拖回去的。”

他的室友抓着酒瓶子嘿嘿地笑。“无所谓!这不是还有个启吗!”

你把我当什么……叶槭流无声叹气,抬头看夜空。雪下得大,看星星是没指望了,只能看到黑蒙蒙的天和白茫茫的雪。冷风吹得他有点头疼,也有可能是喝了太多酒有点上头。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腹摩挲着冷冰冰的手机壳。

大学的第一个圣诞假期,他选择了留校。这似乎很难理解,毕竟他正心系着家中的老父亲,但事情要循序渐进。身份的转变不急于一时,适当的分别反而会促进两人情感的上升……话虽如此,他却难免觉得想念。

他的父亲会想什么呢?也许他应该给托里亚打个电话,但柏林这会儿还是凌晨,托里亚或许已经睡下了?叶槭流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醉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在想什么——如果没有外力推动,托里亚是万不会往“自己的养子对自己抱有别样心思”这方面去想的。他的道德感很高,这种事对他来说太出格了。但这并不代表叶槭流就完全没戏,尽管他有太多劣势,但他只要有一点就够了:托里亚总是会对他心软。准确来说,托里亚是会对孩子心软,而叶槭流恰好是最特殊的那个孩子。

叶槭流当然有把马德兰的纠结看在眼里,更甚者,他欣喜于他的迟疑。他成功地让马德兰脱离“父亲对孩子”的视角去审视“叶槭流”这个人。高风险换来了高回报,叶槭流从不是一个赌徒,但如果这是一场必然的胜局,又何妨冒点风险呢?

手机铃声响得猝不及防。叶槭流拿出手机,在看清备注的那一刻挑起了眉,翘着唇角示意友人们安静。早知某人有心上人的三个损友怎么会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八卦之意写了满脸,倒是很配合地噤了声。

加西亚趁机往阿维兰衣领里塞了一把雪,眼睁睁看着他面容扭曲起来。

叶槭流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一瓶啤酒。电话接通,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最终是叶槭流先开口了,他放下空荡荡的玻璃酒瓶,慢吞吞地说:“圣诞快乐,托里亚。”

马德兰没说话,叶槭流就继续往下说,说的乱七八糟,零零碎碎:“我们之前从没分开过这么久,是不是?我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你看,我早知道你会打电话来,因为你也离不开我的,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孩子……当然也有这方面原因,但更多是因为你爱我——像情人那样爱我,而我也爱你。你干嘛逃避呢,托里亚?”

呼吸声藏在风雪之中。电话那边终于传来略微失真的声音:“你喝酒了。”

青年闷闷地笑。唉,他总有能力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叶槭流猜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不了解他的下属才那么怕他。他不置可否,对千里之外的养父哼出一声轻佻的鼻音,“嗯哼?没错,我喝酒了。你要来逮捕我吗,托里亚警官?”

马德兰终于叹了口气。“你明天会在你们校门口看到我。另外……”他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做心理建设。叶槭流一点也不急,指尖点着皇冠盖,抛硬币似的抛起那枚小玩意儿,等待他的下文。

“……另外,是的,我爱你。像你说的那样爱你。”

他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suary:伦敦之夜后,索尔·马德兰“卸下了一些职务”,这让他久违的拥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

索尔·马德兰在晨光中醒来。

眼前是熟悉的纯白的天花板。他昨晚似乎忘记要拉好窗帘,光线有些刺眼了。窗外传来雀鸟清脆的啼鸣,干净被褥的味道驱散梦中的血腥。

托里亚晃了晃神。在伦敦之夜后,他们被迫卸下了一部分职务,现在正在柏林……若讲好听点,是在“享受假期”,若往直白了说,就是“赋闲在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出问题,托里亚深受其害:自那以后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时常伴有幻视与幻听,连累着索尔也睡不好觉——他们毕竟是同一个人,上浮的人格总归会对另一个人格造成些影响。些微怪异感从心中升起,托里亚想要抓住那一丝违和,却被它悄然溜走了。

你又做噩梦了?索尔问他。托里亚对着镜子轻轻点头,将凉水扑到脸上。

说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已经习惯了。

托里亚对着镜子系好领带,捋平几条折痕,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其实没必要这样认真。他在休假呢,最近都不用去裁决局。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于将自己装扮得一丝不苟,甚至常被人当作是个老派的绅士。他看见镜中人铁灰色眼眸中闪过无奈的疲惫的笑意,随后解下衬衣上的臂带,却在手指搭上领带时迟疑了。你要解开它吗?索尔又问。古怪的违和感浓郁了几分,他低头看向掌心,看向被漆黑皮革手套包裹的掌心。

不,托里亚说,就这样吧。

索尔沉默下来。他从洗漱间走向客厅,一切的一切都像他在■■工作时那样:厨房的门正开着,其中空无一人;金发与黑发的年轻人在沙发上挨挨挤挤,悄声说着恋人间的蜜语;身形高挑的女人靠在阳台栏杆边,指间夹着香烟,似乎正向下望着,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她将脸转向他。微笑着的男装丽人对他吐出一口淡白的烟雾,眼中空无一物。托里亚感到喉咙发干,不、不止喉咙,他的思维也在发干。千万枚维持运作的零件突然生锈,千万种声音堵在口中,冰冷的液体顺着脖颈流淌而下。他分不清那是刚才未擦干的水珠或是冷汗。他想叫出她的名字。

凝固的蜡堵塞他的气管和食道。膝盖砸在地板上,他全身震颤,弓起身子呕吐,呕吐出混着蜡白碎末的深红血块。

女人将手中的香烟塞入他的口中,眼眶中滴下滚烫的鲜红的蜡水。他忽然找回了呼吸的能力,烟草燃烧的气味遮掩住血腥。他看着她,他看着那尊蜡制的鲜红圣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赫尔塔。赫尔塔。赫尔塔。

而蜡像只有微笑。

警司!马德兰警司!帮我开个门!

停转的齿轮被年轻人咋咋呼呼的高喊拨动,指针咔地跳到下一格,时间重新流动。索尔骤然惊醒,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起身去给下属开门。他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样想着,他拉开门。刚开了条门缝,个头不高的青年就灵活地钻了进来,抱着几个色彩各异的礼盒,手腕和手肘上还挂着几个袋子。叶槭流跟在弗兰克身后进了门,怀里抱着一纸袋食材,手中同样提满了东西。见索尔望过来,这个黑发紫眼的青年弯起眼睛,礼貌的笑容中透出几分歉意。

抱歉叨扰了,局长。

索尔一时无言。

……你们这是?

这是大家给警司送的慰问品!弗兰克在门廊转了一圈,把礼盒堆在柜子顶上,他们听说我和新人要来看局长,就全塞给我们了。有手作点心,也有酒什么的……我没细看,反正都是大家的心意。弗兰克蹭到托里亚身边嘿嘿一笑,大家都很爱戴马德兰警司啊!看来局长做得很成功?

那是很成功,索尔不带任何自嘲意味地想,成功到被革职了。

他又看向门边的叶槭流。年轻人站得笔直,见他望过来,冷淡的脸上勾勒出几分笑意。

局长?叶槭流温声问。见他视线落到他怀中,青年便将纸袋往他面前递了递。

这也是慰问品?

啊……也可以这样理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道,或许您不介意留我们吃顿饭呢?

索尔终于忍不住叹气了。

放下其他东西,过来帮我打下手。

叶槭流低下头闷闷地笑。他抱着纸袋跟进厨房,照索尔的吩咐拣选出他需要的食材,再将它们切成小块。闪着银光的刀刃被年轻人握在手中,映出他的面容,映出他们的面容。

您似乎有心事,叶槭流说。暮紫色的光芒在他眼眸中流动,索尔看着他,却觉得自己不像看着年轻的下属,而是在看某种极遥远的存在。

为什么这样觉得?他反问道。

唔。叶槭流垂下眸子,挂起惯常露出的礼貌笑容,也许是一种直觉呢?您知道,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比如,我猜,在我来之前,您做了噩梦。

他又接着补充道:而且您最近常做噩梦。

这让索尔哑口无言了。他早知这是个十分敏锐的年轻人,却未曾想过他会这样、这样的……了解他。某种怪异的冲动击中了他,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向面前微笑着的青年倾诉自己的全部,却无法将含混的音节连接成有意义的字句。于是他只是低下头,提起水壶,向锅中倒入足以没过食材的水。

年轻人又问:您梦到了什么呢,马德兰局长?

他梦到什么?

他梦到赫尔塔残缺的尸体,他梦到坎贝尔陷入疯狂的惨状,他梦到海瑟将生命投向失控的爱人。

他梦到他信任的下属扭曲成怪物,他梦到他欣赏的年轻人坠下钟塔。

他梦到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错误决定,他梦到自己手上沾染的每一滴血,他梦到曾经、梦到死亡——而这一切又并非只是梦。

刀刃与砧板碰撞出的闷响从耳边远去。向他提问的应该是这个年轻人吗?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这个年轻人吗?“叶槭流”是这样的?他忘记了什么?脑子里很安静、太安静了,有哪里不对,但是应该有什么?应该有谁?应该是谁?他应该做什么?他在哪儿?这是哪儿?他是谁?“他”是谁?“我”是谁?

嗒。

大团纷乱的漆黑的思绪轰然散开。胡萝卜和洋葱在刀刃的切割下融化成模糊的斑驳暗影,它开始流动,向下流动,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汇成一条漆黑的河。叶槭流看向他,他欣赏的年轻人看向他,那双暮紫色的眼睛看向他。喉咙滚动着发出干渴的气音。嗡鸣。嗡鸣。嗡鸣。尖锐的嗡鸣。金属的嗡鸣。鳞翅扇动的嗡鸣。浓稠的黑泥缚住他的身躯,他挣扎着向他伸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镜面。

死去的镜子垮塌下来。每一块碎镜都映出他的脸。每一块碎镜都映出他们的脸。

他是谁?

他是叶槭流。

“他”是谁?

“他”是索尔·马德兰。

那“我”是谁?

啪嗒。

浓金的树脂砸向漆黑的污泥,凝固了虫豸的思考。

托里亚在晨光中醒来。

整个卢那庄园已经空了。他靠在露台栏杆边,为自己点起一支烟,对空茫的时光吐出一口淡白的烟雾。

不知过去多久,他夹着那支快要点完的烟,说:角斗要开始了吗。

在去罗马角斗场的路上,你会遇到他的。教父如是回答。

托里亚深深吸了一口烟。

索尔·马德兰的漫长假期结束了。

f

suary:火焰从他掌心滑落,点燃他的躯壳。

索尔·马德兰站在河流之中。

漆黑的河水掀起波涛,浪潮的声音灌入耳道。这几乎不是一条河流了,浪花拍击岸边嶙峋的怪石,发出雷鸣似的隆隆响声。风衣下摆顺着水流的方向漂往远方几不可见的山峦,他穿着整套漆黑肃穆的正装,臂弯里抱着纯白的花束。

他逆着水流前行。

有风吹乱了精心梳理整齐的发丝,几缕碎发轻轻扫过眉心,像轻柔的手指,似乎想抚平其上深刻的皱纹。他的脚踝触碰到什么东西,并不坚硬,只是存在于河中。于是他低下头,想要看清是什么阻拦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他认出那是一具属于女人的身躯,面容并不清晰,似乎有点点星光萦绕其上。她穿着朴素的布裙,裙子上打着一块又一块补丁;她的长发在河水中飘荡,像干枯树木上已死的枝条。

幼童抽出一枝康乃馨,折断花枝,别在母亲的发丝间。他继续向前。

他又停下了脚步。脚边停留着一个青年,穿着矿工的衣服,脊背略弯,双眼紧闭。矿石的色彩在水中散出细碎的光亮,石镐敲凿煤块的声音替代了水声。青年的手很干净,干净得不像一个矿工。或许他本不该是个矿工。

工人从怀中的花束里拿下一朵除去花蕊的百合,放进工友手中。他继续向前。

这次躺在河床上的是个死去的人。他从潮湿中闻到火焰的味道,焦黑的碳化的尸体蜷缩在水流之下,看上去与高大有力大相径庭,像个伸不开手脚的畸形的侏儒。死去的手臂不再有力,死去的喉舌不会再吐出咒骂,铁匠炉中的火点燃了自身,化成一把熄灭的薪柴。

少年垂下眼睛,抛出半截花枝,权且当作献给父亲的赠礼。他继续向前。

一个笑容闯入他的眼中。穿着西装长裤的高挑女性躺在河底乱石的簇拥之中。烟草在她的指间静静燃烧,点点红色在她周身晕染开来,水波荡漾间,那具躯体上的血肉被流水撕咬下来直至破碎,破碎到只剩下半张微笑的脸庞。

警员沉默着。他将栀子花别在这位前辈的胸前,任凭花朵被染成鲜红。他继续向前。

两名年轻人在河水中相拥。他们双眼紧闭,少女金色的发丝扫过青年的脸颊,他们的面容宁静而满足。青年的身躯开始融化、沸腾、翻涌,疯狂几乎铺满了这片河床。清晰的面孔在扭曲中模糊,直到死去,直到永恒。

队长抽出两朵鸢尾花,放在血肉雕塑的胸口,赠予这对新人。他继续向前。

总是小狗一样充满活力的愉快的青年此刻安静下来。那颗心脏终于不再跳动了,耳畔只余下湮灭似的寂静。裁决局的制服被弃如敝履,兜帽下疯狂扭曲的狰狞脸孔只可能属于一具尸体。

警司抬起手,扣下扳机,于是尸体被杀死了第三次。他抽出花束中点缀的满天星,送给死在昨日之人。他继续向前。

他又停在一张年轻的面孔旁。青年整齐地穿着裁决局的风衣制服,衣摆在水流中柔和地摇晃。这张脸在没有笑意时总是显得很冷淡,只是青年惯常好脾气地笑起来,倒让人忽视这一点了。安静躺在河床上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微笑着压低帽沿,他的神色疏离而淡漠,像一尊苍白的神像。

局长从花束中捡选着什么,终于在包装纸的夹缝里找到一小朵格格不入的勿忘我。他单膝蹲下,将这蓝紫色的花朵别在这蓝紫色眼睛的年轻人的耳边。

托里亚闭上眼,呼出一点火星。花束里只剩下一种花朵。疲惫和迟疑在这口吐息中离开躯壳,他继续向前。

河床被截断了。河水逆重力而上,从深渊中流向他。

托里亚向下望去,在河流的尽头,站着另一个黑发灰眼的男人。那双铁灰色的眼眸中空无一物,只有燃尽后的死寂。他深知那并非是一个已死的人,那是一个决心赴死的人。他向下伸手,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抓住水面之下的倒影。怀中的花束掉入另一人的怀中,索尔抱着那束纯白的玫瑰,露出一个笑。

“走吧,托里亚。”他说,“你本该得救。”

不。

他听见自己喃喃道。

“……不要这样。”

我只想让你得救。

如果我们一定要面临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不能是你活下来?为什么要留下我?

他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似的嘶哑的哀鸣。咸涩的水滴落入河流。

索尔,索尔,索尔。

他们是相伴一生的双生子,是镜中的纳西索斯,是彼此宿命的恩赐。他徒劳地想要捞起水中的倒影,却只是将流水触碰得更加破碎。

索尔抬起手,将一枝鲜花抛向水中。

纯白的花朵乘着河水,摇摇晃晃地停在托里亚身前。

那是一朵盛放的水仙。

索尔消失在漆黑的浪潮中。

托里亚跪在原地。

赤金色的火焰徐徐燃烧。

suary: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故事。

1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私人委托。怀特说。

费雯丽眨了眨眼。这并不在事先说好的诸多事宜之内,也许是怀特先生的临时起意。她不由得更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平时疲惫得多。怀特似乎在看她,又或者什么都没看,仅仅是放空了视线、而视线落点正在他身前的她身上而已。他齐整束好的银灰色发丝垂在肩上,安静而温吞,像画中走出来的忧郁绅士,又让人想起被雨水打湿的小动物。

您还好吗?费雯丽问。

怀特轻轻地笑起来。我想我还好,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请你帮我保管它,费雯丽。

他垂下眼睛,从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静静躺在男人的手心。这是个很小巧的首饰盒,大概只能放下一枚戒指或者一对耳钉。怀特用指腹摩挲着它,盒面上的细绒被手指拨得歪斜,又被温柔地捋平。

如果在罗马的事情结束后的一个月内,我都没有向你要回它的话,麻烦你将它交给托里亚——或者柏林裁决局的索尔·马德兰。

费雯丽注意到,当怀特将这个盒子递给她时,他的指尖正轻微的颤抖着。但怀特总能很好地收敛起情绪,他总是表现得礼貌而得体。因而这颤抖仅仅持续了一瞬。

这让费雯丽有些好奇了。怀特先生总是很神秘的,她一直以为除了老师以外,没有什么存在可以动摇他了。但这种好奇也仅仅是好奇,她自然不会做多余的事。那样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怀特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没关系,他说,这只是一件普通的饰品,并不是遗物之类……你当然可以看,只要把它保存好就行了。

费雯丽看出怀特说的是实话,但这反而更让人摸不准他的态度了。怀特先生显然十分在意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想要隐瞒,但又渴望被人看出什么,就好像这会是某种证明似的。她没有打开它,而是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怀特说:这样就是最好了。

2

叶槭流甩了甩伞面上的雨水,将黑伞挂上伞架。

伦敦多雨。他在伦敦待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学会伦敦人雨中漫步的豁达,只能撑着伞表明自己的外乡人身份。

叶槭流将外套挂上衣钩。他今天来得有些早了,让他有些时间能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去茶水间倒一杯咖啡,再翻一翻最近的报纸,又或者去找恋人说一说话。至少对他而言,裁决局的工作算是很清闲的,尽管不如在纽约时那么轻松。他拿起马克杯,正欲出门,就听到有节奏的礼貌的敲门声。

请进。他说。

黑发灰眼的男人走了进来。马德兰少见的将右手放进了衣袋里,似乎那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随手关上门,视线游移了一瞬,最终定定地看向叶槭流的双眼。

……我有东西给你。马德兰说。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很少见,至少叶槭流从没见过马德兰这样迟疑的样子。他印象中的局长总是雷厉风行地做好决定然后执行。

这就有些新鲜了,叶槭流想。虽然他们姑且……他是说,当然称得上是在交往,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爹这样有些无措的表现。这实在是很可爱,不过这想法不能让其他警员知道。

马德兰终于将右手从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心躺着一只小小的绒布盒子。

我突然想起,我没有送过你礼物。马德兰干巴巴地说。

叶槭流睁大眼睛。他真庆幸自己今天早早到了,不然就要被罗密欧和朱利安看到他们的队长和他们的局长像两尊僵硬的雕塑一样红着脸面对面站着的丢人模样。他狼狈地接过那个盒子。马德兰掌心的温度简直热得烫人。

我可以打开吗?叶槭流问。

得到马德兰的同意后,他解开了搭扣。

米白色的衬布上静静躺着一枚款式简单的银色耳饰,铁灰色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看着那颗宝石,想起马德兰的眼睛。它们竟然那么相似。

艾登·诺兰合上小小的首饰盒。

3

索尔·马德兰揉了揉眉心。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协助进行罗马的重建工作。用诸多事物填满脑中的空缺是一件颇有成效的逃避方式,索尔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回忆他的失去。

他总是能站起来的,尽管他需要时间。

但人的大脑并不总是听话。罗马的满目疮痍让他无法不想起伦敦——那座城市只是比眼前的这一座更幸运些罢了。

瀑布的隆隆水声正在耳边回响。他知道这是幻听,坠落的已然坠落,他留不住任何人——他连他自己都留不住。

在他飞升之后,这种幻听与幻视已经消退许多,也许是因为疯狂终于被以无比残忍的方式从索尔·马德兰身上剥离。他如今是唯一的索尔,并不需要用昵称来做区分了。但他,托里亚,仍会想起他们之间产生的那些分歧——他并没有那么多物欲,索尔却有许多让他费解的生活情调,但他也并不在意在这些小事上遵从索尔的决定。也许这一百四十八年里唯一一件索尔没有拗过他的事情,是他决心与那个年轻人交往。

他们都很喜欢叶槭流,只是索尔的喜欢更偏向于欣赏,而他则坦然承认自己的心动。也许是因为他本就拥有比索尔更多的感情,又或许他、他们,真的很渴望拥有一段亲密关系,只是索尔不肯承认这一点。

他想起那个清晨,细小的雨落在玻璃窗上,丝丝缕缕,凝结成细小的河流。他衣袋里放着送给叶槭流的礼物——他和索尔为宝石的种类和颜色争执了许久,他想选择与他们瞳色相近的灰色宝石,索尔却坚决要选紫色。当索尔将宝石的种类选定在紫塔菲石时,他终于忍不住反驳:以他的性格,一定会给我们回礼。你不要选那么贵的。

索尔顿时被他噎住了。于是托里亚乘胜追击:而且,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收到他瞳色的礼物。

索尔沉默许久,说:听你的。

于是他们选择了金属灰色尖晶石。这是近年来才兴起的宝石,如果叶槭流一定要送同价位的回礼,这个价格并不会让他十分为难。之所以选择耳夹而不是别的首饰,也是因为这样一眼能看得见,又不会十分的显眼。

他并没有考虑过给叶槭流送戒指,也许那时他就预见了他们注定不会有未来,因而不愿用小小的戒圈锁住这本应自由的年轻人。

却没想到最终被锁住的另有其人。

他闭了闭眼睛,望向远处那座曾是罗马歌剧院的废墟。

明天就是《魔笛》上演的日子,舞台已经搭建起来了。当索尔意识到时,他正站在空荡的观众席上,注视着露天的舞台。他当然有欣赏歌剧的能力,只是对艺术的理解并不像另一名“索尔”那样深刻,仅仅局限于欣赏而已。

身边传来脚步声。索尔没有去看。

托里亚先生?歌唱家的语气有些困惑,似乎没有料到他的到来。

索尔顿了顿,向费雯丽点头。下午好。

于是费雯丽也向他点头。她顺着他先前注视的方向望着堪称简陋的舞台,问:您也会来看吗?

我不确定。索尔说,我会尽量来。

费雯丽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忽然又收敛了欣悦的神色。她踌躇片刻,又问:您最近有见到怀特先生吗?

……不。我和他并不相熟。索尔冷静地回复道,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费雯丽看上去并不失望,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她突然说:怀特先生有东西给您。

索尔皱起眉。他不认为自己和怀特相熟到可以互送礼物的程度,更何况那个男人同样是害死他恋人的凶手之一。但虽然如此,怀特对他本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恶感,毕竟他们如今是……“同僚”。

但在看到费雯丽取出的那个熟悉的绒布盒子时,索尔的大脑蓦地空白了。繁多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燃烧,燃烧,直至只剩下最纯然的愤怒。但这愤怒并不针对眼前鸢尾花似的女孩,她也没必要了解这笔烂账,于是他收敛了情绪,接过那抹苦涩的余烬。

他轻声向她道谢。

4

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理查德问。

很明显吗?叶槭流以问作答。

理查德笑起来。说实在的,并不十分明显,但不难看出你有所改变。你在为什么而发愁呢,我的朋友?

舒缓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叶槭流放下酒杯,抬起手捂住小半张脸。这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也清楚理查德不是那种以性取向取人的人,但他就是羞耻!至今为止,还没有别人知道他和局长老爹正在交往呢,连布莱克他们都不知道。他斟酌了许久,最后扯出了那个万能的又显然是欲盖弥彰的理由:我有一个朋友。

理查德宽容地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这点隐瞒。

……他最近交了一个男朋友。

理查德看上去有些惊讶,但也仅限于此,没有更多了,反而温声催促道:然后呢?

叶槭流因他的态度大受鼓舞,便接着往下说:他的男朋友送给他一件礼物,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礼。他来问我,但我也没有这种经验,于是我们两个现在都在发愁。

唔。理查德思索了一会,问,他的男友送了他什么礼物?

这实在是很善解人意的朋友了,叶槭流被安抚下来,指腹摩挲着酒杯,说:是一枚耳夹。

一枚?

单边耳夹。叶槭流说,宝石的颜色是他男友的瞳色,我查了一下,是叫金属灰色尖晶石。并不是非常的贵,所以送同价位的回礼也不难。

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理查德说。

他垂下眼睛,静静注视着杯中重新荡起波纹的酒液。

我……我不确定那是否合适。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那随口扯来的谎话,说,我们只交往了两个星期,我不确定这是否太过突兀,但我是真心想给他送那样的礼物……他会觉得被冒犯到吗?我之前真的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我之前还以为自己是无性恋呢……他会喜欢吗?他会不喜欢吗?还是我只是在庸人自扰?

他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叶槭流抬起头,看见理查德脸上略微担忧的神色。

我的朋友,或许你不必如此不安。理查德轻声说,你确信他也喜欢你,是吗?

叶槭流点点头。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在为你选礼物的时候,没有这样纠结过呢?

……他会吗?

这就得问你自己啦。理查德笑道,但我有些好奇,你是想送他什么呢?

想送他什么呢?

他暮紫色的眼瞳中映着光亮。

5

索尔回到他在柏林的家中。

他将衣袖挽起,扫去家具上的浮灰,将沙发上的衣服丢进脏衣篓,扔掉冰箱里腐坏的食材。这间公寓从前有这么空荡吗?他从前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有这样迷茫过吗?也许区别只是他如今真的只是一个人了,再无人陪伴在他的身边,他的左手不会握住他的右手,不会与他一起苦恼,不会做出让他不认同的决定。索尔单膝跪在床头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滑轮转动,在黑暗中封藏了半年的小小物事终于出现在光下。

他又安静得像一座雕塑了。微风拂起窗帘,柔和的金色光点映照在他的身上。他拿出那个小小的酒红色盒子,从衣袋里摸出另一个来。短暂的交错后,深蓝色的盒子躺进了抽屉深处,酒红色的绒布盒子被打开。

黑色的衬布上躺着一枚样式朴素的银戒。如果不是戒圈上小小的暮紫色宝石,他几乎以为这是一枚素戒了。

他挑选了很久。叶槭流的友人,那位剧院经理站在马德兰的面前,轻声说,他一直很纠结,纠结这会不会太过突兀,会不会冒犯到您,您会不会喜欢这件礼物。我们给了他一些建议,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

黑狗呜呜叫着,在理查德脚边打转。理查德弯下腰,拍了拍牠的脑袋。

马德兰轻轻扣好盒盖,向理查德道了谢。

之后这枚戒指被他封存在床头柜的最底层,连同他这百余年间的唯一一次心动一起。

但我现在又打开它了。索尔想。

他想起费雯丽的话。

怀特先生很犹豫,他好像不知道要不要这样做,但他又想把它给您。歌唱家回忆着银发绅士那时的神色,慢慢地说,他很爱惜它。他说如果一个月内没有联系我的话,我就把它给您,或者给柏林裁决局的索尔·马德兰——

给我就可以了。索尔说。

费雯丽点了点头。怀特先生说我只要把它给出去就可以了,但我想多说一些,对不起。

是吗?是这样吗?但是为什么?他没有找到叶槭流的遗物,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为什么怀特却能拿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毫无意义的、极其普通的耳夹?他难道只是为了在最后借叶槭流的死来刺激他吗?怀特是有些疯病,但他不会屑于拿这种事取乐,那么这是为了什么?或者他只是偶然的发了善心?但他又如何知道那段过往呢?

那些先前不愿追究的疑点再度充斥了索尔的脑海。那被神降的人当真是卡特·拉斯维加斯吗?那人最后望过来的、恍然后又明悟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

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吗?

索尔闭上眼睛。

颤抖的呼吸趋于平缓。他听到费雯丽关切的询问:您还好吗?

我想我还好,尽管这并不重要。索尔轻声说,谢谢。

他封存起这段回忆,取出那枚银戒,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正合适。

6

这是你的选择。祂说。

这是我的选择。他说。

托里亚会明白的。他为欺骗了自己的恋人感到抱歉,但他不能做更多了。他本不想送出那枚戒指,但如果那时不送,日后就很难再送出去了。他没想过他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尽管结局并不完美,但这已经足够了。

如果用理性进行判断,他无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卵不会理解,他自己其实也不太理解,但他不想让托里亚真的一直被他所瞒骗。

叶槭流露出轻松的笑容。

在生命的最后任性一次又何妨呢?总归他已经在奔赴死亡了。

f

suary:猫说:喵喵喵,喵喵喵喵。猫说得对。

在索尔原本的人生规划中,其实并没有养猫这一项。

诚然,当赫尔塔展示她家的“逆女”或者弗兰克抱来杜克时,索尔往往是那个被小动物蹭到身边讨好的被同事嫉妒的角色,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适合养宠物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也并不讨厌那些可爱的毛绒绒的小生物,但他依然不打算把一条生命全然系在自己身上。

警署的工作很忙,身为高级警司的索尔尤其忙。在索尔看来,养宠物就像养孩子,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他们,那还不如不养。

但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在索尔拉开窗帘时,他恰好与一双星空似的暮紫色猫瞳四目相对。

索尔起初以为猫是邻居家散养的猫。猫的皮毛干净顺滑,体态修长,是一只很漂亮的白手套黑猫。猫趴在窗台上安静地看着他,两只前爪在胸前揣着,很乖巧的样子。

索尔故作严肃地盯着猫看了一阵,翻出猫粮,推开窗户。猫跳了进来,克制地只在窗边的一小片区域走来走去,可以说是位很有礼貌的小客人了。

房屋的主人顿时失笑。索尔翻出两只小碗,给猫倒了点水和粮,蹲在猫身前看着他吃。猫吃得很专注也很优雅,索尔伸出手去,摸了摸猫的脑袋。猫抖了抖耳尖,停下吃饭的动作,抬头蹭蹭他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好孩子。”索尔低声称赞。

猫身上并没有项圈或名牌,索尔便给他起了个代称:这天是七月六日,他就干脆管猫叫七六了。他用的是中文,因此倒也不能说这名字取得不用心。

七六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索尔这样叫他,都会被他喵喵叫着回应。不论如何,猫喜欢就好。

七六是一只很自由的猫,索尔只偶尔才能看见他。有时在他家窗台上,还有时在楼下的草坪里。索尔每次看见七六,总会打开窗户邀请他进来坐坐,而七六每次都会赴约。索尔的投喂也从一开始的白水和猫粮换成了后来的羊奶与猫饭。除了猫不在自己家过夜,他也跟养了只猫差不多了。

直到某一天,索尔突然发现,七六好像不是被散养的猫。他是一只离家出走的猫。

故事要从另一个清晨说起。那天索尔刚刚得了几天假期,正陪着七六在社区里散步,迎面碰见正在遛杜克的弗兰克。年轻人兴致高昂地和上司打招呼:“马德兰警司!你养猫了啊?”

“不是我的猫。”索尔否定道,“只是位蹭饭的小朋友。”

七六很配合地骄矜地“喵”了一声。

杜克久违地看见心心念念的马德兰警司,兴奋地绕着他的裤腿打转。弗兰克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干脆蹲下来观察七六。

“好眼熟啊。”他小声嘟囔着,套出手机,翻找着什么。七六被他盯得后退一步,尾巴警觉地高高竖起。

“啊!果然!”弗兰克将手机上的画面怼到索尔面前,“是不是很像?”

索尔的注意力瞬间被下属展示的这张图片吸引了:画面上的猫姿态骄矜气质淡漠,毛色却与七六几乎一模一样,从外形上看,大概只有那双钴蓝色的眼睛能够将这只猫与七六区分开。

弗兰克继续说:“这是我关注的一个博主家的猫。博主说他原本养了两只猫,但是两只猫关系不好总打架,其中一只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跑出去了。好像丢了有两个月了吧,一直没找着。丢了的猫和这只长得特别像,好像只有眼睛颜色不同吧。”

索尔:“……”

索尔:“这两只猫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这只叫小卵,跑丢的那只叫小壳。”

真他*是个取名鬼才。

索尔一把捞起杜克塞回弗兰克怀里,在下属茫然的目光中回头看向七六。

“小壳?”

猫心不甘情不愿地“喵”了一声。

……你是有多不喜欢这个名字啊。

总之,既然猫是别人家跑出来的猫,他还喂了猫这么长时间,总得把猫给人家送回去。索尔紧急联系了这位网名“辉光”的博主,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表示今天就可以拎着小孩猫给他送回去。辉光几乎秒回:“要不小壳还是放您那儿吧。”

索尔:“?”

辉光:“我能看出您是真心喜欢小壳的。既然小壳在您那儿过得很开心,我就放心了。”

辉光:“而且,我也不想再装修一遍房子了。”

索尔:“……”

……七六和他哥哥的关系是有多不好啊!孩子看着也没那么有破坏力啊!

索尔凝视着蹲在他面前耷拉耳朵的猫,沉默了半晌,说:“看来你现在是我的猫了。”

他好笑地看着七六的耳朵一下子支愣了起来。

自从七六完全把他家当做自己家后,索尔产生了新的烦恼:七六实在是太过自由,又太过交友广泛了。

七六有一种很令人钦佩的天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跟所有小猫小狗小鸟打好关系。孩子朋友多本应是一件好事,但这直接导致索尔家日渐热闹起来。

最先来家里做客的是一只戴着羽毛挂坠的金眼睛玳瑁猫,看起来很冷淡的样子,却意外的是个话痨,不知道每天都跟七六凑在一起喵喵什么;后面又来了一只很漂亮的金色毛发的蓝眼睛小猫,似乎有一只眼睛视力不太好,平等地哈一切活物,只对着七六表现得很乖巧;再后来七六连楼下猫咖的镇店之宝都拐回家了,绿眼睛的优雅长毛猫蹲在猫爬架上,安静地舔舔索尔给她开的鸡肉罐头。好在这些猫猫都只是来家里做客,并没有常住的意思,索尔暂时还只用养七六这一只猫。

他看着一地猫毛,无视七六心虚的表情,默默打开扫地机。

那之后猫猫们就没有在他家里开过聚会了。也不知道猫猫聚会里有没有出现新的猫猫。

但家里依然有新的猫猫。

七六是一只自由的猫,但猫和两脚兽之间多少还是有点默契的,比如无论七六在外面玩多久,晚上十点之前都一定会回家。索尔看着正给白手套黑猫舔毛的一大只蓬松的缅因,一时陷入沉思。

这只猫是怎么从猫门里钻进来的?果然猫是液体?

七六虽然交友广泛,但索尔从来没见他被别的猫舔过毛。索尔干脆蹲在原地看了一阵子猫猫贴贴,直到他家的门铃被按响。

站在门外的是个清秀俊雅的年轻人,面部线条有种东方式的柔和。青年弯起的暮紫色眼睛里含着歉意:“抱歉打扰了,先生,我是最近搬来这里的租户。请问您有看见我的猫吗?”

沉迷舔毛的缅因猫抬起头,发出与体型很不相符的温柔“咪”声。索尔为青年让出了空间,青年温和地点头致谢,弯下腰一把抱起那只灰眼睛的大猫咪:“我们回家吧,托里亚?”

索尔愣了愣。青年看着索尔的表情,意识到什么似的,顿时也迟疑了:“对不起,请问……”

索尔轻轻咳嗽了一声:“初次见面,我是索尔·马德兰。”

青年的神色染上了些许尴尬:“您好,马德兰先生……我的名字是叶槭流。”

这回换索尔感到尴尬了。

suary:那么你呢?他的死难道将你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吗?

叶槭流睁开眼睛时,站着房间另一头的金发男人正兴致勃勃地翻看书架上的物件。卡特·拉斯维加斯似乎热衷于将上面的每一个摆件都拿起来细细端详研究一番,将上面的每一本书都仔细翻阅品读一遍,热情饱满得像是要为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写首赞美诗。叶槭流坐起身,衣料与床褥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卡特回头看他,翠色的眼眸弯起:你醒了。

叶槭流没有回答。他安静地注视着这个仍面带微笑的、轻盈的、自由的男人。他已不再拥有“数据视野”,也不再需要那东西。这也许是一场阴谋、一场梦境或者其他,但不重要。那毫无意义。那不值得他在意。他空茫的躯壳正被什么东西填补,羽片似的绒白的雪从他堆积的情绪中化开,寂静无声,震耳欲聋。

他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插入掌心。他迈步向前,硬质鞋底踏过地板的声音略微刺耳。卡特就站在那里,维持着惯常的神秘而惹人恼火的笑容,向他伸出双手,像张开一个怀抱。

叶槭流在卡特身前站定,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狠狠给了他一拳。

红痕瞬间从卡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来。他顺着叶槭流的力道偏过头去,几缕碎发恰到好处地滑落,搭在那醒目的伤痕上,竟有几分惹人怜惜的破碎美感。但叶槭流是不会怜惜他的,他几乎要气笑了事实上他也确实笑出声了。他揪着卡特的衣领往书架上掼,轰,哗啦,书本歪歪斜斜地往下掉,玻璃摆件砸在他们脚边,摔成一地锐利的残骸。

卡特在叶槭流的钳制下低低发笑,笑里掺着沙哑的呛咳,笑得肩膀耸动,纤长的眼睫跟着一颤一颤,像飞蛾鼓动的羽翼。那双碧玉似的翠色眼眸仍凝望着叶槭流,与他记忆里的每个瞬间一般无二。

年轻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混沌的暗沉的暮色在他眼底滚动流淌。叶槭流将整个小臂压在卡特胸前,将自己砸向对方。他磕磕绊绊地同这个死人接吻,用这点新鲜的疼痛和尖锐湿润的血腥气填满口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狠厉撕咬卡特的嘴唇,那不太像人的血肉,似乎只是一片空壳似的皮。卡特发出几声吃痛似的轻柔的低哼。他的手臂缠上叶槭流的脖颈,发辫松散开来,细小的花朵与枝茎勾挂在略微打卷的发丝间。

这个施虐似的吻最终还是结束了。自醒来后始终萦绕在脑海中的雾气此刻消散了些许,叶槭流回了回神,收回压着对方胸口的手臂。

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纯白房门上忽的浮现出一行毫无辨识度的字迹:“不杀死对方一百次就出不去的房间”。

叶槭流开始认真思考这是一个陷阱的可能性。

他松开卡特,任由这骗子跌了一踉跄,转去和那门死磕。他尝试像往常一样在空气中伸手开门,然后呢,无事发生。他又走到门前握上门把手,微微用力下按。奥秘在他手中流淌,如同他肢体的延伸。但有形的门没有被开启,概念上无形的“门”同样紧紧闭锁。卡特靠在书架旁,纤长手指勾起纠缠在发丝里的细小花茎。他看着叶槭流做尝试,慢慢悠悠地开口:没有用,是不是?我们被困在这里啦。

房间中无窗无灯,叶槭流无从判断现在的时间。他凝视着卡特,喉结滚动几下,最终问出口的却只有:你知道什么?

唔。卡特做出思索的表情,不比你更多,小朋友。如果你要问我们是怎么来这儿的,恐怕得不到回答了。

那我换个问题。叶槭流说。你是什么?

卡特又笑起来。你觉得我是什么呢?是一缕幽魂、一段残留的意志、一场梦境或者其他?不论如何,大概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

我已经死啦,小朋友。卡特耐心地说,语气像是诱哄没能品尝到糖果甜味而大发脾气的孩子,你指望一个死人对你说什么呢?

叶槭流又想给他一拳了。他索性转过头看向房门上的黑字,不再让这个极其擅长惹恼他的骗子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凝视着那个单词,死,写出来轻飘飘,落下去沉甸甸,好像一句讽刺,一个玩笑,一把穿胸而过的尖刀。

卡特从他身边掠过,坐在床沿,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叶槭流没有理会他,避开地上七零八落的残骸和书架上的一柄短匕,抽出一本书来。硬质外壳上用烫金工艺印着几串毫无意义的乱码一样的字母,他翻开书本,里面连乱码都没有了,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一小颗玻璃珠子从架子上掉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叶槭流脚边。它凝视着叶槭流,静默无声。

空气沉寂下来。卡特垂下眼睛,拇指抹去唇瓣上的鲜红。他盯着手指上的血迹看了一阵,冷不丁问:你想好了吗?

什么?叶槭流头也不抬地问。

接下来要怎么做。卡特说。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停滞了。叶槭流看向卡特。金发男人专注碾着指尖的红色,将它抹开成浅淡的一片,好像那不是血,是正簌簌掉落的鳞粉。

你指什么?叶槭流问。

他将书本放回书架,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只死去的蛾。卡特抬起头,弯着眼睛对他笑:你觉得是什么呢?

叶槭流垂下眸子,手指按向卡特的脖颈。卡特主动撩起自己金色的发丝,好让他触碰得更清晰。血管在他手中鼓动,他听见卡特的脉搏和心跳:一声,再一声,又一声,温热而鲜活,谁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一具空壳。

轻微的振响顺着指尖传来:掐下去吧。

再用力一些,掐碎颈骨,掐断呼吸。杀死一具尸体,你能做到,对吗?

……不。

不能,还是不想?

都不。

鳞翅振动出轻柔的嗡鸣。

是吗?可你不能停在这里的呀。

他闭上眼睛。

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腕垂在床边。

叶槭流缓缓直起身,沉默地注视这具彻底了无生机的尸体。

卡特没有任何挣扎,这当然了,他想要的就是让他来杀死他。他甘愿死在他手里,也许这对他来说也是种好死法。他的脖颈不自然地扭曲着,面孔垂向一边,被柔软的金发遮挡住了。

叶槭流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人的颈骨破碎的声音。

冰凉的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他。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掌为他拭去泪水。卡特将下巴搭在叶槭流肩上,发丝轻轻扫过他的面颊。

继续吧,小朋友。他温柔而冷酷地说,你还要杀死我九十九次呢。

叶槭流突然觉得很不公平。他为什么要背负卡特的死呢?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目睹卡特死去呢?他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去抹消这旧日的残魂呢?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吗?他一定要现在离开这里吗?他一定要像“卵”预设的“壳”那样坚定地去做所谓正确的事情吗?他难道不想品尝永恒的安眠是怎样的滋味吗?

咬上耳垂的齿尖是温热的,环住他身躯的手臂却冰冷得像毒蛇。一柄短匕被递到他面前,叶槭流避开床上的空躯壳,掼倒身后的男人,在那满含鼓励神色的翠色眼眸的注视下划开这人的喉管。

到最后这个本就不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地方下脚了。卡特干脆仰躺在一地残蜕之中,邀请似的对着叶槭流伸出双手。

还是很容易的,是不是?卡特笑道。他拽着叶槭流手臂将他拉向自己,丝毫不顾那只手上握着的沾满鲜红的短匕。叶槭流踉跄着倒在卡特身上,刀刃险些划开旁边的一具空壳——它被正中心脏,一刀致命。他越来越熟练了。

我想想……到第几次了?卡特好像真的忘记了,他低着头无声计数,想得很认真的样子。

叶槭流说:七十七次。卡特没有丝毫怀疑地相信了。

那快结束啦。卡特说。

于是他按着叶槭流给的数字往下数:七十八……八十四……九十一……九十九。他在死去第一百次之后又睁开眼睛,并不意外地看到一柄递到他面前的短匕。

该你了。叶槭流说。

卡特凝视着叶槭流,静默无声。他脸上的神色消失了,玻璃珠似的翠色眼睛里倒映着另一双暮紫色的眼睛。

空气沉寂下来。卡特垂下眼睛,握住叶槭流的手,擦去匕首上的血迹。

我已经死啦,小朋友。他轻轻地说。你不会干涉我的选择,对吗?

我想那样做。

但你不会的。

……

你不会的。

叶槭流并不言语。他只是攥紧了匕首,最后与这个可恶的总能看透人心的骗子交换了一个亲吻。

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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