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烟拉开窗帘后回身轻轻喊着仍在熟睡的孩子，俯身替她拂开脸颊上的长发。
“羲和，要准备起床了哦。”
意料之中的，这孩子先是不耐地皱眉，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才自己起身准备换衣服洗漱。眉眼神情依稀有着江铭瑞的影子，整张脸却是两边都不怎么像的。
“不生气了宝贝，今天我们和霍婉阿姨她们一起去海边玩，之前就约好了的对不对？”江如烟替女儿脱去睡裙换上水蓝色连衣裙，抱着她去卫生间洗漱。
从始至终女儿都没说一句话，极度的寡言。洗漱完后就安静地坐着等她编头发，透过镜子可以清楚看见那双微垂着的浅灰色眼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旧时代流传下来的神像雕塑。优美冷漠，并不悲悯。
“羲和喜欢这个辫子吗？妈妈觉得很适合你哦，很漂亮。”江如烟编好后俯身笑着贴近女儿脸颊，母女俩的视线从镜中交汇。
江羲和到底是应了一声，她的母亲果然更高兴，那张脸难言的鲜活明媚。每一次都有细微的不同，远不是花草云霞能比。是瑰丽的奇色。因此能接受她的亲近，也仅限于她。
“羲和起床了，让爸爸抱抱。”江铭瑞看见爱人抱着女儿走过来就笑着凑过去，被推开手也并不生气，只觉得他们的女儿人小鬼大。“怎么这么黏妈妈，不黏爸爸呢？爸爸可以抱着你飞高高哦。”
江如烟看着不过才四岁的女儿神色冷淡地和她的父亲对视，思绪不由得回到多年前。和当初怀江铭瑞不同，她怀羲和时几乎没有过孕吐，就连胎动也极少。当时她还担心是近亲的原因导致孩子先天不足，但生下来后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女儿很健康。近乎奇迹。
她第一眼见到羲和时就有种奇异的感觉。刚出生的婴儿皮肤还是皱红湿润的，那双眼却并不惧光正颤动着要睁开，然后她见到了美丽得令人失语的苍渺灰色。她的女儿像是满意于她的恍神，极轻地勾了一下嘴角。高傲又不屑。
和寻常孩子不同，羲和还是婴儿时就拒绝她的乳汁。冲泡的奶粉也是不喝的。无论怎样诱哄女儿都是拒绝，直到她急得割腕。那双浅灰色眼睛第一次有了波动，极快地转动锁定，牢牢盯住她淌血的手腕，像屏息狩猎的野兽。于是她开始以血混着乳汁喂养。
“不过爸爸也最喜欢妈妈，比羲和还要黏她。”江铭瑞不再逗弄女儿，只是俯身贴近江如烟的脸轻蹭，像孩子一样和她撒娇，语气却是暧昧撩拨的。“天天都要黏着我的宝贝。”
江如烟瞬间回神，脸颊都是清透血色。在他们不自觉垂眼要接吻的瞬间，一只白嫩的小手突兀地轻拍了一下江如烟的胸口。
江铭瑞见爱人骤然停了动作去看怀里的女儿就明白了。好笑地要伸手去弹她的额头。“小坏蛋，就会打断爸爸。”
江如烟轻推开儿子的手护住女儿，水墨色双眼还带着娇柔水光。“好了小瑞，不要惹羲和生气。哥哥回来没有？”
“老头子还在出差呢。宝贝天天都要问一次，就这么想他不想你的亲亲老公？”江铭瑞快速低头亲了一口母亲的唇角，对着女儿得意地挑眉。明明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锋峭眉眼间依旧是张扬热烈的少年气。一如最初心动之时。
江如烟一向招架不住儿子的撒娇，只能满脸羞意地回吻，然后轻声哄他：“也想你的，我们去吃早餐好不好？”
“好，都听老婆的。吃完就带着我们的羲和去找那两个坏干妈，宰她们的钱包。”江铭瑞笑着回应爱人，语气温柔宠溺，眼神却带着戏谑恶意。
那两个女人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专挑江霖准备出差的节骨眼说出了烟儿已怀孕两个月的消息。可想而知这老男人会发多大的火。当年就是这样被他趁虚而入被迫接纳了三个人的关系，现在又得知爱人怀了亲儿子的孩子，换他也得疯。如果不是他们的宝贝烟儿拦着，他此刻的坟头草已经两丈高了。尽管没有入坟，他也还是被江霖打得住了院，顺便做了结扎手术。他的确混蛋又自私，挨打和结扎都是应得的，可那两个女人借着报复江霖的由头把他当了导火索献祭出去也着实是缺德。
而他也很快见到了缺德的两个干妈。两个女人见面时直接略过了他单独招呼他的妻子和女儿，神色无比自然，看不出丝毫愧疚。
“羲和已经长成小美女了，上一次阿姨见你的时候你才刚出生呢。”霍婉蹲下身惊叹地看着这女孩的脸，刚想伸手摸一摸就被江如烟拦住了，她依旧漂亮得让人心软。
“不好意思啊小婉，羲和她比较害羞，不习惯被碰。”江如烟抱歉地拒绝好友，又回头轻声询问女儿，神情温柔郑重。“羲和，可以喊一下婉阿姨和瑱阿姨吗？她们是妈妈最好的朋友，她们都很喜欢你哦。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叫一声好不好？”
谢瑱和霍婉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新奇。这是她们头一回见到江如烟用这样小心的语气询问自己的孩子，就是当年对着江铭瑞也远不到这种程度。这不像是问孩子，像是问祖宗。
会不会太溺爱了一点？
两个人脑中刚冒出这句疑问就见到那神色冷淡的女孩在皱眉，浅灰色双眼扫了她们一眼后又再次打量着江如烟，目光幽深冷漠，如同精密复杂的仪器在测量实验体的生命体征，不带丝毫温度。
在她们都以为江羲和不会回应时，她的声音已极快地从空气中掠过。冷淡又不耐，明显的敷衍。
“婉阿姨，瑱阿姨。”
江如烟惊喜地抱住女儿轻声夸她，温柔地喊着“宝贝”，水墨色双眼明媚微扬，并未留意到女儿有一瞬间的失神。
霍婉还蹲在原地复盘刚刚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幻听时，身边的谢瑱已经站起身朝不远处戴着墨镜的江铭瑞招手。
“喊我干什么，老阿姨？”江铭瑞嗤笑，单手随意转着排球跟谢瑱走远了一点。
“别贫，你女儿怎么回事？天生就这么拽？我看烟儿带你时都没这么哄着。”谢瑱皱眉，有些嫌弃地看着干儿子。“江霖那个变态跟烟儿生了一个你就算了，你还要去害她，现在又生了一个怪胎。你们两父子就这么喜欢折磨烟儿？还好羲和是女孩，再怎么也不会让烟儿怀孕了。”
“我知道她体质弱，可那时的我就是自私的，现在也自私。总是想要让心爱的女人为自己生育，想让她与自己的血脉亲密融合。男人其实是低级动物，远不如女人理智可爱。”江铭瑞自嘲地轻笑，“干妈，你不喜欢羲和对吧？其实我也不喜欢。羲和从生下来就是喝烟儿的血长大的。”
谢瑱一愣，不敢置信地追问：“这怎么可能？又不是……”
“除了烟儿的血和乳汁她不吃任何东西。今天的早餐她也是一口没碰。也不仅是今天，在她断奶后她就不需要进食了。可她依旧在长大，她很健康。”江铭瑞回头看了一眼正抱着女儿的妻子，笑着说出那个很久以前就有的猜想。“但我觉得，羲和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进食。她是一个有着人类外形的未知生命体。她接受烟儿的喂养不过是抱有玩乐心态的尝试，又或者，她只是可怜她。”
“江霖知道吗？”谢瑱双眼微红，不明白为何江如烟丝毫不觉得惧怕，仍旧把这样一个常人难以接受的怪胎当成正常孩子来爱，毫无保留地投注心血。
“他当然知道，那个男人只为烟儿而活。我和他都是一样的。”江铭瑞想起那张从幼时起就让他心动的脸不由得语气更加温柔，“干妈，我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和她相爱，我很早以前就爱上她了。你和霍婉怎样骂我都行，我永远不会后悔。”
谢瑱没好气地扇了一下这赖皮孩子的后脑勺，心里却是信任的。“这可是你说的啊混蛋小子，祸害了烟儿你活该挨骂！”
……
在所有人都入睡的深夜。江羲和骤然睁眼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浅灰色眼中却是亿万旋转的清冷星辉。在人类科技处于鼎峰的旧时代尚未能发现这些散布在整个地球的高维信号，如今更别谈通过解析来溯源。在远至无法计量的宇宙深处，有形体各异的无目生物在肆意飘荡。祂们体型扭曲，躯体庞大，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扭缠自洽。
祂们唯一相同的，是都不具有人类思维中定义的皮肤，近距离只能见到满目的各色星辉，绚丽刺眼。如同人类旧时代文明中记录的神明，万物不可直视。在无数飘荡的祂们之中，一位形似羊首蛇身的螺旋状「神明」以未知的方式向亿万属地星群中的某一点发出了信号。在那仅具有浅薄文明的星球上有一个祂们的同类，但祂并不想回归，还切断了祂们的「播撒」。尽管祂们并不缺各星群供予的能量，但这位同类的想法仍旧让祂们愤怒。人类不过是比他们自身文明中的蚂蚁还要低贱的生物，不配祂的庇护。
「???我不允许你们靠近，????????再发源召我就炸掉主星带。」
信号戛然而止。这个甘于用人类形态栖息在低等星球的同类脾气并不好，但祂所具有的能量即使在整个族群中也是骇然的。下一秒，无数高维信号在众多飘荡的祂们中激烈传播。祂们惊叹又匪夷所思。
那样贫瘠的星球是怎样供养出这样优秀的「神明」的？难道宇宙的意识并没被「先神」蚕食殆尽吗？还是在祂们的认知之外仍然有未知的强大能量体能够替代星群能量源？
……
和祂们的信息交流从头到尾只耗费了人类定义的5秒钟。江羲和敛去双眼本来的颜色无言地看向睡在她身边的女人。她依旧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但祂想，即便她知道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祂的母亲并不知道身为人类的她究竟拥有多么大的能量，纯粹得近乎始源，却不具有任何破坏意愿。她更像是人类神话中定义的真神，慈爱包容，心澄琉璃。她是祂见过的最美的神迹。
江羲和轻吻陷入甜蜜梦境的母亲，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祂的眼中有了人类特有的，名为「爱」的东西。
“烟，我会永远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