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本官这样做有些操之过急?”
宁波城内一辆行进中的马车里,一名年逾五旬的老者对旁边跪坐的文士说道:“此次能与海汉高官碰面,实属机会难得。石将军在信中也说了,若是错过,就未必等得到下次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去一趟舟山才能安心。”
文士应道:“大人审时度势,作出如此决断倒是没有问题,卑职只是担心,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大人行踪,又会传出对大人不利的风言风语。”
老者正待回答,车身微微一震停下了,车外传来随从的声音:“老爷,到城门了!”
老者对文士挥挥手道:“你先去处理外边的事。”
文士微微点头,撩开车帘下了车。此时天色已晚,城门也已经关闭了,寻常百姓这个时候肯定是出不去了。不过文士向守门校尉低语一番之后,那校尉便指挥兵卒将城门又重新开启,不声不响地放了这一行人出城。
一行人出城后又往北走了约莫两三里地,便来到甬江岸边的一处码头。这里也早有人举着灯笼等候,远远见着有马车到了便晃了晃灯笼指明方向。
稍后马车停下,老者和文士下车后便经过跳板直接上了停靠在此的一条大船,随从人员也很快将他们的行李都搬上了船。不多时船上水手便撤去跳板,解缆升帆,缓缓驶离码头。这艘船顺甬江去往下游,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船到哪里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明,老者醒来之后便询问目前所在的位置。有亲随告诉他,正在经过宁波外海的金塘岛。
老者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行程,从昨天上船的地方到甬江入海口约莫有三十里水路,夜间只能借着天上月光赶路,航速不可太快,能在天明后赶到金塘岛附近也算不错了。到了金塘岛,行程差不多就完成一半了,顶多午间就可抵达目的地,基本与自己计算的时间一致。
“吩咐下去,让船尽量快些,争取在中午之前赶到舟山!”老者明显不想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当即下令催促加快航速。
稍后那文士来到老者的船舱,对他问道:“大人适才下令加快航速?那不免会有些颠簸了。”
老者的态度很坚定:“颠簸无妨,迟则生变,我们还是尽量早些到。”
这急着赶去舟山岛的老者便是宁波知府曲余同,而在身边侍奉他的文士是他最信任的幕僚何肖。这两人与海汉间的渊源颇深,曲余同更是与镇守舟山的石迪文结有姻亲,他们私底下去往舟山岛也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此次去往舟山的情形有些特殊,曲余同是为了赶去与近日抵达舟山的海汉大人物见面,商议双方在宁波地区的合作事宜。而之所以要连夜出城赶去舟山,一方面是隐藏行迹,避免被外界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体现出自己对这次会面的重视,以诚恳的态度在会谈中去争取海汉的支持。
如果是一般的事务,曲余同只需与石迪文关起门来定个主意就行,不过石迪文毕竟只是海汉派驻海外的将领,终究有些事是他也没有权限拍板的,而这次难得有海汉执委会的大人物路过舟山,石迪文便希望曲余同能够出面交涉,让执委会能认同他们对宁波地区的一些打算。
此事事关曲余同今后的前途命运,他自是不敢怠慢,便在宁波城等石迪文的通知。昨日有人送信到曲余同府上,称大人物已到,让他尽快赶去舟山岛会面。曲余同知道海汉人应该是用了电报传讯至宁波城,算好途中所需的大致时间,便答复信使第二天午间会赶到舟山,让他提前知会石迪文一声。
石迪文送来的消息倒也没说只能一人前往舟山,所以曲余同还是带上了自己的亲信幕僚何肖,这样万一遇到什么问题,身边还能有一个出主意的人。
虽然后半截行程有些颠簸,但还是比较顺利地抵达了舟山定海港。石迪文虽然未曾亲自迎接,但安排了手下亲信段天成带了马车在码头上等候曲余同的到来。
“曲大人,石将军府上有贵客到访,所以不能亲自来这边接您,还望大人见谅。”段天成很清楚曲余同与石迪文的私人关系,所以态度也是十分客气。
“无妨,有劳段少校带路。”曲余同对此并不意外,既然这次造访舟山的大人物身份比石迪文更高,那石迪文全程陪同也很合理。就如朝廷派钦差大臣到宁波巡视,自己肯定也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若是石迪文真跑来码头,那他反而会怀疑来舟山的大人物是不是有石迪文声称的那么重要。稍后在石迪文的府邸中,曲余同终于见到了石迪文一定要他来舟山会面的这位贵人。
“陶大人的威名,本官敬仰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人中龙凤!”曲余同听完石迪文的介绍后,立刻主动向陶东来示好。
有关陶东来的身份,曲余同当然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这位在海汉的地位极为尊崇,虽然海汉国不设君王,以执委会为最高权力机构,但这位在执委会里也是首领一样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几乎就相当于是海汉国的无冕之王。
但据说这位极少会离开海汉京城三亚,这次居然出现在舟山岛,可想而知是身负极为重要之事,曲余同能得到接见机会,这自然也是沾了石迪文的光。
陶东来客气几句,便主动将谈话引入正题:“原本这一趟路过舟山时间仓促,所以也没有安排与本地官员会晤,但石将军建议我跟曲大人见个面聊一聊。我知道曲大人跟石将军的关系,所以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曲大人有什么话都可以敞开来说。”
曲余同眼神看向石迪文,见对方面色如常,便开口应道:“陶大人,本官忝为宁波知府,一向忠君爱国,所行之事都是职责所在,绝无私心。”
曲余同跟石迪文走到一起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陶东来对此也略有所知,自然不信对方这话,但表面上还是得恭维两句,以示自己对其人品并无怀疑。
便听曲余同继续说道:“最近这几年宁波府依托定海港这处风水宝地,海运商贸经营得十分红火,市面繁荣,本地百姓的日子也比以前过得更好了。但本地虽然发展不错,却也因此惹来别的州府眼红,悄悄往上面打报告说本官与贵国内外勾结,牟取私利,想要参倒本官,好夺去这知府之位。本官朝中无人,也难以自辩,如今只能求助贵国,看是否能设法保下这得来不易的局面。”
陶东来听到这里,总觉得曲余同的说辞有些耳熟,转念一想,前年联军舰队北上朝鲜的途中路过舟山,为了磨合部队,顺便替当时仕途遇到危机的曲余同造势,离开舟山时顺路在杭州湾安排了一次军事演习。之前他还和石迪文谈及此事,石迪文隐晦说过那次军演所起到的效果已经慢慢消退,原来是着落在了这曲余同身上。
宁波毗邻舟山,在定海港完成交易的相当一部分货物都是从宁波运出,因为定海港的繁荣而受益最大的也的确就是宁波,曲余同作为宁波知府,就算他什么都不用做,也会有大把油水流入他的口袋。何况只要是有心人稍加留意,便会发现曲余同幕僚何肖家中就经营有许多产业,显然不是一个幕后师爷所能拥有的财富规模,不难想到这些其实都是知府大人的产业,其规模之大、价值之高,甚至不比扬州那些盐商差多少。
而曲余同最大的优势,在外界看来无非就是靠着跟坐镇舟山的海汉将领联姻,从而建立起了牢固的私人关系,让海汉人愿意将许多商业资源交到曲余同手上。靠这就能在短短几年内获得惊天财富,要说没人眼红是不可能的,自然也会有人想要对其取而代之。至于联姻这种事,你曲余同能送好看小姑娘出去,难道别人就不会照做吗?相比做买卖,这种环节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了。
当然了,要顶掉曲余同的位置,也并不是有野心就行的。曲余同如今有钱有声望,台前有宁波各级文武官员支持,幕后有舟山的石迪文撑腰,想要寻个由头将他撤职或是调去别的地方任职,也不是那么容易操作。前年杭州城里就有人打过这主意,不过还等没得手,海汉人就在杭州湾举办了一次惊世骇俗的军事演习,并且放出话来,在宁波只认曲余同,这番措施就硬生生劝退了当时想要顶掉曲余同的野心家们。
但现在听曲余同的说法,似乎这事情并未了解干净,时隔两年之后,又有人盯上了他的知府职位——或者说盯上了这个职位所能带来的巨大经济收益。而这次曲余同似乎仍是无力抗拒,不得不再一次求助于海汉。
石迪文的立场不用问,肯定是站曲余同这边。考虑曲余同对舟山这几年的顺利发展功不可没,而且与海汉的配合也已具有相当程度的默契,海汉支持他继续留任肯定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陶东来一边听曲余同说明情况,一边在心中理清事情利害关系,待曲余同说完之后又沉吟了一阵,这才开口询问道:“那这次想对你不利的人,跟两年前,是同一伙人吗?”
曲余同微微摇头道:“两年前想顶替本官的只是浙江官场上的人物,但这次在背后发力的,却是朝堂上的大人物!”
“哦?朝堂上也有人盯上宁波了?那看来你在这边的经营已经是名声在外啊!”陶东来听到这个消息也稍感意外,不过却没什么压力,还有心情跟曲余同打趣两句。
朝堂上有人会盯上曲余同的职位,当然不太可能是嫉妒他的才干,毕竟知府最高也才从三品,与朝廷大员还差了太多。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看上了宁波这个贸易口岸所能带来的油水,打算踢掉曲余同然后把这里的收益归为己有。若是经营得好,一年从宁波这地方刮走百八十万两银子也是有可能做到的。
曲余同叹道:“陶大人莫开玩笑,若是真有别人来接管宁波,恐怕舟山的贸易也将会受到影响,此事大意不得!”
曲余同当然没什么能够拿捏海汉的把柄,他要求助就只能放低身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尝试让陶东来认识到自己在这个贸易体系中的重要性。曲余同一边说一边也在用眼神示意石迪文,让对方也赶紧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石迪文干咳一声插话道:“陶总,目前定海港的进出口贸易,特别是在大明境内采买的各种商品,绝大多数都是由曲大人名下的商业机构在代办,几年下来方方面面都已经运转得很流畅,包括货款结算之类的事务,也都已经按照国内的标准在执行。如果换人来接管宁波府,很多事务都得重新接洽,这中间会耽搁许多时间,少则个月,长则一年半载,说不定中间还会有其他不利的变数发生。依我之见,我觉得还是尽量协助曲大人继续留任宁波,这样也能保证我国与大明间的贸易继续顺利发展。”
陶东来其实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定论,不过该问的还是得先问明白:“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打算?”
石迪文道:“打算嘛,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军事演习,用这种手段敲山震虎,表明我国的态度。”
陶东来道:“那你们确定这种手段能够镇得住朝堂上的大人物吗?还有,说了这么多,盯上曲大人位置的大人物究竟是谁,能不能直接给个名字?”
曲余同和石迪文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才对陶东来坦承道:“幕后主使之人,乃是当今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嗣昌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