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尧何尝不知道这种办法的可行性不高,但如今关于日本方面的情报十分有限,哪怕希望渺茫,他也只有尽力设法从每一个可能的消息渠道去进行调查。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真让这个法子奏效了,或许就能多几个可以审讯的对象了。
当然了,除了调查之前的系列案件这个目的之外,虞尧其实也是有心要借此机会再打压一下荷兰人。
荷兰东印度公司与日本保持贸易关系,这事海汉当然早就知道,否则虞尧也不会为了调查相关线索而主动登门了。但如果不是他态度强硬要求荷兰人合作,对方大概还会继续知情不报,对海汉隐瞒相关的线索,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也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荷兰人事后有所补救,也的确出手对嫌疑对象进行了抓捕,但虞尧很难对其表现满意。趁这个机会给荷兰人下绊子,也好稍稍弥补一下没有在大员港抓到活口的遗憾。
东印度公司与日本的贸易规模虽然说不上有多大,但却是其在东北亚地区最主要的贸易对象之一,而虞尧现在所提出的要求,其实就是在逼迫荷兰人与平户藩翻脸,一旦事情败露,荷兰人恐怕很难再通过平户藩来维持与日本的贸易关系了。汉斯百般推脱不肯接下继续欺骗平户藩的任务,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肯定是与平户藩彻底闹翻,有可能会让东印度公司失去这一个重要的贸易渠道。
虞尧冷笑道:“汉斯先生,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当年为了十八芝的事情,福建海峡折腾得有多厉害,你也是亲历者之一,我就不用多费口水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当年我国对十八芝什么态度,现在还是一样。如果十八芝还有余党想跳出来,那有可能会再爆发一次战争!到时候东印度公司再想置身事外,恐怕就来不及了。”
当年十八芝在福建海域一家独大,就连西方殖民者也得对其避让三分,而初露峥嵘的海汉国却是花了几年时间,硬生生啃下了十八芝这块硬骨头,其间的大规模战斗次数还真是不少。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早期曾公然站在十八芝一方,并出兵与海汉交手,吃了大亏之后才逐渐转向中立,不敢再出手参与海汉跟十八芝之间的战争。
东印度公司当初与十八芝勾结在一起,这笔帐海汉并没有深入追究,仍然是给荷兰人留下了大员港。但虞尧当下的语气,便是在怀疑东印度公司跟十八芝余党再次勾结。如果这个猜测被证实,那大概就是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了。
汉斯此时真是十分为难,他并不想让自己和东家再次被卷入到海汉与十八芝的恩怨中,但海汉人似乎并不想留给他作壁上观的机会。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不站队,很可能会因此而得罪海汉人,甚至会招来海汉的军事报复。如果站队海汉,那失去日本的贸易渠道似乎也将在所难免,但保下大员港应该不是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对自己和东印度公司来说,那当然还是保住大员港这个据点比较重要,毕竟从这里再往北去,荷兰就不再拥有任何一处殖民地了,保住大员港,至少还能保下对大明的主要贸易通道。
汉斯深吸了一口气,对虞尧道:“我并不清楚平户行内部的情况,所以接下来顶多只能在本地。如果要照将军的要求,主动派人去跟平户藩报信,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汉斯现在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尽量消减海汉人的怒火,降低己方在这场冲突中的参与程度,以此来避免东印度公司在未来所将蒙受的损失。
虞尧沉默了一阵,然后才提出了新的条件:“既然你们帮不上什么忙,那平户行这个地方,要有我的人参与搜查,在这里所查获的各种证物,包括武器、账目、个人物品,也必须要全部交给我方处理。”
这个条件要比先前的要求容易得多,汉斯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他答应下来之后,却注意到虞尧表情一松,顿时便知自己应该是中了对方的计。对方先是故意提出一个让自己十分为难的条件,等自己叫苦之后再以让步的姿态提出真正的条件,这样就使得自己难以再与其讨价还价了。汉斯也只能暗自感叹,不管是海汉还是平户藩,自己遇到的人都不是善茬。
夜幕来临的时候,对平户行的搜查工作仍未结束,但虞尧没有选择留在大员港过夜,在天黑之前便登船离开了这个地方,只留下数人在这边继续未完成的搜查取证任务。这趟行程的收获已经远超他的预期,原本只是想来大员港这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荷兰人这边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一些消息,但没想到却由此落实了几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目前基本能够确认,军火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者与日本平户藩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而且很有可能便是曾经隶属于十八芝,在宫古岛战役中逃过一劫的漏网之鱼。
这些人花了很大的工夫在东南沿海各地部署了大量以商行为掩护的机构,并通过这些机构在当地寻找军事援助的对象,向其提供由西班牙制造的武器。而这也正好可以解释,为何得到这些武器的势力多是集中在大明东南沿海地区,并且都是以海汉或海汉的盟友为目标——这一地区正是数年前曾属于十八芝掌控的势力范围。
十八芝的余党对于这些贸易港的地理人文当然都十分熟悉,甚至极有可能在地方上还有许多人脉可用,所以要在这一地区低调地经营一些商业机构也并不是难事,就连许心素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漳州也被其渗透进去了。
胜利堡在第二天早上便收到了来自澎湖的长篇电文,虞尧详述了前一天在大员港的收获,并附上了个人的一些看法。随后执委会便立刻召集相关官员,开会商讨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此事。
“十八芝这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陶东来在听完颜楚杰宣读电文内容之后,不由得发出了感慨:“没想到过了好几年,我们还得再跟十八芝打交道!”
“这伙人跟当年被我们的消灭的十八芝,应该有很大的不同了。”颜楚杰放下电文之后提醒道:“当初包括郑芝龙在内的十八芝头目,在几次大的战斗中陆陆续续都死完了。现在的这伙人,更有可能是由他们的下属、亲友,还有打着他们旗号的野心家组成。”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应该以更客观的角度来审视其存在。”陶东来点头对颜楚杰的见解表示了赞同,想了想又对何夕问道:“老何怎么看?”
“按照虞尧在大员港调查所得的情报来看,这伙人很可能是依附于日本的平户藩,或者与其有着很密切的合作关系。”何夕慢慢地分析道:“由于当年十八芝的主力已经被我们消灭殆尽,能带兵打仗的人基本上都没了,所以这伙人虽然很有可能与十八芝有极深的渊源,但他们的行动方式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这伙人更善于经营而非作战,所以他们会选择了商行作为身份掩护,慢慢在当地培育能为自己所用的武装势力。只可惜他们露出马脚的时候还是太早了一些,如果再让他们这样悄无声息地经营几年,再抓着一个时机在各地同时同手,那结果会怎样还真是很难说了。”
听何夕分析到这里,与会众人便不禁回想起了这一系列事件引发执委会重视的开端,发生在海南岛的刺杀朝鲜世子未遂事件,以及发生在辽东的清军队偷袭事件。正是因为这两起性质特殊的事件中都出现了来源未知的,情报部门才会投入大量人力进行追查,从而慢慢循着蛛丝马迹牵连出了后续的一系列惊人发现。
如果按何夕所说,对方没有急于在去年年末发动这两起袭击事件,而是继续低调地经营他们的产业,不主动将自己曝光,那海汉大概也很难发现他们所在进行的这些勾当。
“那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去年年末这个时候发动?”陶东来提问道:“特别是辽东那边,清军只为了打掉我们一支巡逻队,就暴露了好不容易训练的一队兵,这看起来不像是精于算计的人会作出的决策。”
“我认为辽东那次针对巡逻队的袭击行动倒未必是这伙人发起的,他们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左右清军的作战安排。”颜楚杰应道:“那次事件更有可能是清军的某个高级军官头脑发热,想安排一次实战行动来验证装备了新式的这支部队是否能够达到他们的期望。至于后果,清军恐怕根本就想不到我们会从一起小规模战斗中查出那么多的东西,否则他们早就应该把那支队调离金石滩大营了。”
颜楚杰所推测的状况无疑更接近于事实,清军的袭击作战目的并不明确,对于取得战果之后的安排也显得毫无预案,更没有料想到海汉军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制定了针对这支队的作战计划,结果导致这支刚刚成型的队被潜入敌后的海汉军一举歼灭。相较于他们所取得的有限战果,最终可谓是得不偿失,并且短期内都难以重建第二支同等规模的队了。
而针对朝鲜世子李凒的袭击行动,相关的调查工作却是处于停滞状态。在儋州捕获的那一帮人都是为钱而来的赏金杀手,只知道自己的行动目标是李凒,却并不清楚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而雇佣这些杀手的雇主,也都赶在海汉的追查之前就切断了相关线索。
安全部推测幕后主使的目的是为了破坏海汉与朝鲜之间的关系,但也有另一种未经证实的观点认为这种针对李凒的袭击行动应该是与朝鲜国内的王族权力更迭有关。
毕竟朝鲜王族在过去的几百年当过不少王族成员为夺权互相倾轧的状况,到了李凒这里出现类似状况也很正常。而且李凒到海汉出使留学之后,如无意外海汉就将会支持他以世子身份继承朝鲜王位,这样一来对这个王位心存念想的其他人,想篡位的难度无疑又会增大不少。而如果能在李凒不在国内的时候将其干掉,那么不但能除掉竞争对手,而且也会很容易摆脱嫌疑。
这种阴谋论观点在海汉高层中不乏支持者,但由于缺乏实证,目前也仍然只是一种推测。不过自那之后,海汉为李凒所提供的保护也是加强了许多,务求要保证李凒在海汉留学期间的人身安全。
要查明此事,恐怕还得指望朝鲜国内能有新的线索出现,但考虑到这种权位争夺的斗争极为敏感,即便王族内部有什么状况,多半也不会主动告知海汉,要进行调查的难度极大。
而近期的调查成果又让这个袭击事件的目的有了第三种可能,即日本平户藩,或是十八芝的余党,出于某种原因也参与了针对朝鲜世子的袭击行动。
至于对方选择的这个动手的时间点,根据对薛正等人的审讯来看,他们的行动严重缺乏充分的准备,甚至没有提前制定好一个具体的行动方案,所以海汉高层普遍认为这是为了要抓住李凒刚刚抵达海汉,相关的安保措施还不是那么严密的时机,而事实上如果不是薛正一伙过于急切地想赶在李凒完成环岛考察之前动手,稍稍向后推迟一段时日,或许会有更好的行动时机出现。
而这种尝试可一不可再,只要失败一次,就很难再得到第二次机会了。只是安全部的相关调查工作停滞不前,每每谈及此节,何夕就不免有些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