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瘦子左首一名足有两百斤的胖子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应道:“我刚问过了,昨晚我们派出去的人从雷公咀一路跟到文峰塔附近,因为天色太暗跟丢了,没见着这两条船在哪里靠了岸,但今早他们沿着河岸找过去,确认从宁波来的应该便是这两条船没错了。”
“既然各方面的证据都证实了这伙人的来路,他们又不肯听劝离开扬州城,是得想办法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先前发话那名两鬓斑白的男子轻轻拍掉手上沾着的盐粒,对其他人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扬州城总不能没了规矩!”
“对对对,何爷说得对!是得教训教训这帮不识抬举的家伙!”
“说得在理!那就听何爷的安排!”
众人纷纷应声附和这个被称作“何爷”的男子,表示要让不知天高地厚的这伙外乡人吃点苦头才行。几万斤盐对他们倒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数目,就算在扬州城卖完,也无法对他们名下的产业形成真正的冲击,但让外地盐商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家门口倾销外地所产的食盐,这无异于是在当众打他们这些本地盐商的脸,对此装聋作哑肯定是不行的。
那一直在擦汗的胖子却没有随大流,而是向在场众人问了一句有些煞风景的话:“光是我们这边在忙,河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屋里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稍后有人出声应道:“河东那些人未必收到了消息,这时候没动静也很正常。”
“得了吧!”胖子摇摇头道:“南门外的盐码头上不知道多少河东的眼线,那伙外地人都已经摆了整整半天的摊了,要是还没收到风声,那河东七大姓都可以滚出扬州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这些人对于胖子口中所提到的“河东七大姓”都非常忌惮,不敢轻易开口表态。
而此时龚十七和姬元青,也正在研究有关本地盐商的资料。安全部和军情局在前期都通过各种渠道搜救了一些关于扬州盐商的情报,虽然一手的信息不多且不甚详尽,但总还算有一些参考价值。
“按照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扬州本地的盐商主要分为两个阵营,一是山西陕西籍贯,二是皖南徽州籍贯。山陕盐商来得早,所以多聚居于扬州城东与大运河之间的区域,而进入扬州比较晚的徽商,则是多定居于离扬州城稍远一些,位于运河以东、以南的地区。我们昨天来时看到岸边的那些庄园,应该大多都是徽州盐商的庄园了。”
姬元青一边对照手头的地图,一边对已知的情报信息进行整理。由于扬州盐商的两个阵营之间存在着利益冲突,这极有可能会成为此次任务的一个变数,所以他们必须要尽可能多地了解本地盐商的情况,然后再设法对其加以利用。
山陕盐商的阵营以何、卢、汪三大家族为首,而徽商阵营则是以杨、戴、季、马、徐、崔、郭七大姓为主力。如果要论财力和经营规模,双方只能说是半斤八两,相差不大,主要的差异还是在于经营策略和发展方向上。
从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走官府路线的徽商显然是有了后来居上的势头,不但已经在扬州站稳了脚跟,而且成功从原本由山陕盐商垄断的盐业贸易中占得了一部分市场份额。而将本地盐业视作禁脔的山陕盐商,当然也不会放任竞争对手的坐大,近些年的明争暗斗越发频繁,已经逐渐从生意场上的竞争扩张到了更多的领域。
“先前收集到有关扬州盐商组织护盐队的消息,如果对照阵营来看,实际上两边阵营都在这方面采取了措施。”龚十七挠头道:“说是护盐队,其实就是这两派盐商用来私斗的武器,但具体是哪一边制造了针对宁波盐的袭击事件,我们如今还是缺乏更确实的证据。”
理论上当然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两派盐商都曾分别出手,甚至是联手袭击过来自宁波的运盐队伍,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两派盐商之间的利益冲突程度要远胜过外部竞争所带来的威胁,不太可能因为宁波盐的出现就让他们选择了和解。
但龚十七想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也只有先确定了幕后黑手之后才有可能派上用场,而如今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似乎还不足以对此作出准确的判断。
“今天上午不是来了好几拨人要赶我们离开扬州,都是哪几家的?”姬元青倒是想起了一个近在咫尺的重要线索。
“一边来了两家,平均到无可挑剔,态度上也大同小异,我是没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立场。”龚十七摇摇头,表示这条线索并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上午来的四拨人目的都是一样,便是威胁龚十七尽快离开扬州,其中一拨要求他将运来的食盐全部留下,另一拨则更为过分,连这两艘运盐船也打算要一并收了,剩下两拨人也没客气,让龚十七要嘛把盐便宜处理给自己,要嘛就交一万两银子作为“买路钱”,然后才能安然离开扬州。
毫无疑问,不管是徽派盐商还是山陕盐商,对于外来的竞争者都不会持欢迎态度,而且态度十分清楚,就是要让外来者知难而退,不要想尝试在这里搞事情。
姬元青叹口气道:“还真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
“所以我得强硬一些,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这样或许会让他们的主子早点出现。”龚十七语气轻松,但实际上他也清楚这样的手段有可能会激怒对手,无视官府而直接采用武力手段来解决问题,所以为此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他们目前的处境无疑是很被动的,为了引蛇出洞而运来的这两大船盐简直就是吸仇恨的利器,而他们还不得不一直守着这两条船,等待与本地盐商正面碰撞的机会。
但只有等到对方出手,他们才能确认那支神秘队的存在,并顺藤摸瓜去查出向盐商提供这些武器的幕后黑手。
另一种解决问题的可能便是龚十七所期望的,通过本地的情报源来确定真正的对手,而这也同样需要先与盐商进行正面接触才行。
无论哪一种方式,看来起来都不是太容易达成目的。但好在他们出发之前,便已经对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局面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下虽然局势复杂且危险,他们却并不慌乱,依然有条不紊地在分析情报,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状况。
而此时在运河南岸,距离他们只有里许的一座庄园里,同属于另一个阵营的几名盐商也聚到了一起,在议论今天出现在扬州城外的这伙外地盐商。
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道:“宁波的盐商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最近出了这么多状况,竟然还敢变本加厉,跑到扬州抢生意来了!各位怎么看?”
“这伙人还挺硬气,我上午派人过去试探了一下虚实,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倚仗,说话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的!”坐他旁边的灰衣男子接过了话头:“据说他们不但不打算立刻离开扬州城,而且还想在这里落脚!这要是真的,以后扬州的局面可就更复杂了。”
坐上首的一名白发老者笑道:“隔江对峙要变成三足鼎立了吗?那还真是有点意思!”
灰衣男子急道:“戴爷,不可放宁波盐商进扬州啊!这帮人拿精盐当粗盐卖,还有意跟我们打价格战,抢我们的生意,要是放他们进来,这帮人行事只会比那帮山陕盐商更加没有底限!”
被称作戴爷的老者应道:“小郭,你慌什么,我又何曾说过要放宁波盐商进扬州了?”
被称作“小郭”的灰衣男子约莫也有三四十岁了,不过在这位戴爷面前也依然是表现得毕恭毕敬,闻言连忙道歉道:“是晚辈唐突了,戴爷莫怪!”
老者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接着说道:“我戴英达当年跟着族中长辈来扬州的时候,遇到的状况其实跟这帮宁波盐商差不多,不断被本地盐商威胁,要我们戴氏一族离开扬州,并且不许从事跟盐字沾边的生意。嘿嘿,要是当时怕事怂了,又哪会有今时今日的戴家庄?”
徽商从中叶开始进入扬州经营盐业,戴英达的家族其实并不是来得最早的那一批人,不过前期徽商在扬州没有根基,根本就斗不过当时几乎垄断江淮盐业生意的山陕盐商。而且这些北方盐商为了排挤打击后来者,甚至还特地结为盟友,联手对付立足未稳的徽商。
很多早期进入扬州的徽商家族,在各种手段的夹攻之下并没有能坚持到最后,而戴氏家族倒是比较幸运,进入扬州的时间点正是徽商开始在本地起势,跟山陕盐商斗得有来有回的时候,而经过两代人的奋斗之后,戴氏家族也成功在扬州扎下了根,并且戴英达也成为了徽州盐商群体中颇有威望的老一辈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在场众人基本都算是他的后辈,都不敢出声打断他的训话,便老老实实地听着。
戴英达接着说道:“宁波人运来两船盐而已,你们一个个就慌了,怎么不想想我们每年跟山陕盐商争夺的盐有多少?二百船也不止吧!几个外来盐商,短时间内还成不了气候,我们真正的对手,还是河对面那帮老对头!”
“最近这十来年,我们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好,山陕盐商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如果这个时候有新的竞争对手进入扬州,你们说谁会比较着急?附近州府出了这么多袭击外地运盐队伍的事情,还能是谁干的?这帮宁波人真打算在本地落脚,那最着急的可不会是我们,不妨先作壁上观看看戏,让他们先斗上一斗。”
山羊胡男子应道:“还是戴爷老成持重,想得周全,这么一说,我们的确没有必要忙着介入此事,既然那伙宁波盐商态度强硬,那就让他们先跟山陕盐商撞一撞好了,反正不管哪一边败了,对我们都是有利无害。”
灰衣男子补充道:“如果这两伙人斗不起来,那我们还可以帮帮忙,替他们放把火助助兴。”
戴英达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不需要我们插手,河对面肯定会有所行动的,他们连周边的几个州府都不想让给宁波盐商,又岂会让对方安安稳稳在扬州落脚。其实我倒是很好奇,据说宁波盐商背景颇硬,既有当地官府撑腰,又有海汉人照顾,怎地被袭击这么多次了,却连半点要反击的风声都没听到。老马,你家在宁波的生意不少,你怎么看?”
被戴英达点名的这人头发花白,看样子也有些年纪了,闻言便开口应道:“今年我去了三趟宁波,还专门去过一次海汉人控制的舟山岛,恕我直言,如果海汉人安心要插手此事,那别说河对面这几家盐商,就算是扬州府出面都不好使。”
灰衣男子问道:“马爷,这海汉人真就如此厉害?”
马爷应道:“小郭,你是在扬州过惯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化有多大!这海汉人在长江口以南的沿海地区占下了不少地方,远不止宁波府的舟山岛而已,而且他们在北边的山东、辽东也都有落脚地,这些地方可不是靠着贿赂从当地官府手里拿到的,而是实打实派了军队去抢下来的地方。我大明与海汉结交,其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担心海汉人哪天野心膨胀,直接开战入侵,沿海州府的驻军可挡不下他们!”
灰衣男子有些不以为然道:“海汉人再厉害,那也是在海上啊!这扬州离海边好几百里,他们还能派支舰队冲到扬州来不成?”
马爷冷笑道:“两年前浙江巡抚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就被海汉人的舰队给堵在了杭州城里。把海汉人逼急了,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