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波的屠戮彻底打垮了海盗联军的战斗意志,尽管这个时候海盗一方的兵力仍然优于对手,但溃逃已不可避免地出现,哪怕他们身后还有二十多人的督战队,也无法阻止这些人放弃进攻转身逃命。
顾平看到手下人纷纷开始逃跑,心中也知道大势已去,他原本以为只要能有机会跟海汉人面对面地拼杀,就可以抵消己方在武器方面的劣势,但在真正与海汉民团搏杀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海汉民团不但武器装备更好,近身搏杀的本事也远远超出了他们这种民间武装,对手并不是单凭着一股血气在作战,而是十分冷酷地在执行着军令——这种职业军队的表现正是海盗联军所无法具备的重要素质。
但就算要逃,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逃生的机会。顾平眼见已无力回天,刚打算随大流往回撤,就觉得右腿一疼,仿佛是被尖利之物重重扎了一下,腿一软便摔在了地上。顾平伸手一摸,湿漉漉地摸了一把血,果然是伤了。好在身边还有几名心腹,见他倒下立刻就赶上来将他扶起,搀着他往回撤,但这样一来,行动的速度未免就大打折扣了,很快便被追击而来的海汉兵赶上了。
顾平这几个心腹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死士,关键时刻倒也没有抛下他自行逃命,其中一人扶住顾平继续逃跑,另外几人则是返身与追兵厮杀,指望能拖住追兵片刻,好让顾平顺利逃生。然而连片刻的拖延都只是奢望,这几人返身杀回来还没与追兵交上手,就被排枪给放倒了。
顾平回头见追兵距离自己不过二三十米,而这里离海岸的泊船处至少还有一两里地,心知绝无侥幸,当下将心腹用力往前一推:“你回去告知义父,海汉人不可力敌,请他早做打算!”
带队的顾平没能逃出战场,剩下的海盗联军顿时都成了没头苍蝇,一路狂奔到海边,乘上来时的船朝舟山岛逃去。来时有一千出头的兵力,逃回去的却只剩下了一半左右,损失可谓极其惨重。而且这批人基本都是各家选派的精锐,这下搞得伤筋动骨不说,更重要的是对海盗联军信心上的打击。此前汪加林所说的种种对付海汉人的方案,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似乎都已经成了笑话。
最郁闷的人当然还是汪加林,他派去的手下折了大半,干儿子没能逃回来,朱家尖岛最终也还是落入了海汉人手中。根据逃回来的人所说,海汉民团的战力远非他们所能抗衡,远有火枪兵,近有刺刀阵,交战状况完全就是单方面的吊打,根本无法同场竞技。对手或许有一些死伤,但相比起自家的损失久肯定要小得多了,而汪加林在战前所指望的俘虏对方人员,则是完全没能实现。
“简直欺人太甚!”汪加林本来已经让人准备了宴席,等待好消息回来就立刻宴请各家首领,但打成这样就没什么好庆祝的了。
尽管汪加林很不愿意面对,但眼下的局势已经让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彻底战败的结果了。如果舟山船帮在自己的地盘上挡不住海汉人的攻势,大概也就只能撤往北边的岱山岛、衢山岛甚至是更远的嵊泗岛。但撤到这些地方也未必能让海汉人停止追击,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应该根本就没有给本地势力留活路的意图。
正面对抗拼命拼不过,想逃似乎也无处可逃,这样的处境是汪加林数十年感觉最为艰辛的一次。汪加林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要他彻底放弃奋斗多年才得到的这些产业,确实是心有不甘。在过去曾经给过他不少助力的官方大人物们,此时此刻却似乎全都哑了火,仿佛双方过去的香火情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
以汪加林的身份地位,他也的确是很难了解到近期浙江特别是宁波府官场上的某些潜在变化。海汉发起的行动除了攻打舟山的武装部队这一支明线之外,其实也还有其他的暗中安排。毕竟攻占舟山建立北进的桥头堡只是行动的目的之一,为海汉打开大明江浙和北方地方的市场也是此次行动需要实现的目标。仅仅只靠动武肯定难以逼迫大明这种身量的对手就范,以武促谈才是更为有效的办法。
海汉人自己当然是不方便在浙江官场上活动,所以特地让许心素这边找好了中间人。在上个月海汉舰队从澎湖基地出发的时候,许心素的说客就已经在浙江这边替海汉撒钱出去了。特别是宁波这边的官场上,凡是有点实权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得到了一些好处,就连锦衣卫这种机构都没漏下。
这些公关活动的花销极大,以至于执委会在批准实施之前为此整整吵了一个星期的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军方报批军费预算的时候。当然这也不难理解,因为这次的反对派中还加入了军方的声音,军委认为与其把这些钱拿去贿赂大明官员,还不如拨给军方扩大行动规模,多派一支舰队过去会让攻打舟山群岛的行动变得容易得多。
军方的这种偏见当然并没有能动摇执委会的决心,最终还是批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中间人在送出这些银子的时候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请求对方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要对东海上发生的状况站队。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但绝大部分中间派的官员却很乐于接受这种交换条件——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装聋作哑就行,这银子真是收得不要太轻松。
既有银子拿又不用管闲事,很多人便默不作声地收了银子。这种措施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官场上某些利益相关者因为东海局势巨变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发现周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阻碍,传达下去的命令没办法得到有效的执行。
比如浙江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在海汉进攻朱家尖岛之前好几天,就已经下令昌国卫“肃清海盗”,然而传去的命令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半点回音都没有。昌国卫指挥使严国伟既不出兵,也不回应,杭州这边的衙门根本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无奈之下只能转而把这个命令又发给了宁波观海卫,让观海卫这边出兵探查东海上的状况。
然而佥事大人所不知的是,驻防宁波的水师中还有许心素安排潜伏数年的暗桩,早就已经把线搭到了卫指挥使那里。这命令到了水师手中,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至于舟山船帮后面的那些大人物靠山,就更是有劲使不上了。就算他们知道舟山船帮的处境不妙,也没法亲自上阵给汪加林解围,同样也只有给手下的人下令,但这样一层层地把命令传下来之后,下面办事的人全都消极怠工,汪加林自然也就得不到什么援军了。
五月九日,海汉舰队在朱家尖岛和登步岛完成了集结,并出发攻打舟山岛东南端的沈家门渔港。说是攻打,但过程中并没有遇到舟山船帮像样的抵抗,上百艘战船和数十艘运兵船所组成的庞大船队几乎没有消耗一枪一弹,便已经在沈家门渔港实现了登陆。
对于这个状况,负责指挥登陆作战的石迪文倒并不是很惊讶,因为虽然整个舟山岛都是舟山船帮的势力范围,但其大本营是在岛屿中部的定海湾,沈家门这边本来就没有什么防御工事。有鉴于双方的战斗力相差巨大,舟山船帮也不太可能把手下人送到这个地方来跟海汉民团硬怼,那样子跟白送其实没太大的差别。
与前面的作战流程一样,舰队在攻下这个地方之后,立刻将本地的防务交给了许裕拙率领的福建明军,水陆两路一同向西推进。从沈家门到舟山船帮的大本营定海湾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就四五十里地,正常行军也就大半天时间而已,乘船还能稍快一些。不过石迪文认为有可能会在这段航程中与对手交战,因此特地让陆军在沈家门登陆,这样在行军过程中也能顺便扫荡一下沿途的地区。
不过这个时候海汉参战部队兵力过少的弊端也无法避免地显现出来,在这个面积超过400平方公里的浙江第一大岛上,仅仅一千来人的陆军着实太少了一点。以至于海汉根本没法对已经占领的地区进行全面布防,只能让有限的兵力重点守住类似沈家门这样的港口码头。虽然指挥官们对于捉襟见肘的兵力安排十分不满,但现在的状况就是必须利用好有限的兵力,尽可能在舟山群岛抢占地盘,清除本地的其他武装势力——特别是那些实力排名靠前的,这样海汉在战后接管这一地区的时候也会更为轻松一点。
考虑到长途行军会影响到参战士兵的体力和战术发挥,当天海汉民团没有急于向舟山船帮的大本营发动攻击,陆军部队在距离定海湾不到十里的沙尖山安营扎寨。倒是石迪文指挥的海军故意继续向西驶入定海湾,耀武扬威地在海面上缓缓地兜了一圈,但又刻意与海岸保持了一段距离,避免跟舟山船帮接战。
听闻敌人到了家门口的消息,大量人员都涌到了海岸,亲眼目睹了这支已经打下半个舟山群岛的外来船队。海汉战船庞大的船身让那些第一次见到它们的人都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为什么集结了各家精锐的联军船队连半天都没抗住就被对方给拆了。这支船队看起来是如此的强大,也难怪海汉人敢于毫无顾忌地在舟山群岛展开行动了。
尽管海汉舰队在这次巡航中并没有动武,但在岸边目睹了这支船队真容的人却感觉已经失去了战胜对手的希望。舟山船帮虽然还有至少上百条海船能够参战,但相比对方的巨大战舰,己方的大部分船只看起来都像是小舢板一样。这样的船就算能够靠近对方的战船,也很难采用跳帮的战术,大概得改为爬舷才行了。
虽然海汉舰队一炮未发,但当晚从定海湾附近出逃的人员却着实不少,一些人是驾船出海逃往远处避难,还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就只能向北逃进山区。这舟山岛上主要的地形就是山地丘陵,基本覆盖了岛上超过八成的面积,最高处黄杨尖甚至达到了海拔500米。数百平方公里连绵不断的山区给潜逃提供了极好的环境,只要带足补给,在岛上寻个僻静的山沟躲个个月也并不会有问题。
翌日,海汉军继续水陆并进,开始攻打舟山船帮的大本营区域。说是大本营,舟山船帮在这一地区的防御堡垒也仅仅只是过去明军修建的卫所驻地,比石浦港的石浦所城稍大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城墙总长度稍胜一筹,这在海汉民团眼中并不算是什么难题。
倒是清理这座堡垒外的诸多民宅,让攻方觉得很是麻烦。这些围绕堡垒而建的民宅完全阻挡了火炮的射击视野,所以在组织炮击之前还必须要拆除掉一部分碍事的建筑。不过海汉民团对于攻城的经验已经比较丰富,当下便从附近地区强征了数百名劳力,让他们照着指定的路线对建筑物进行拆除,而这个小插曲让堡垒里的人又得以多了大半天的喘息之机。
在拆除建筑物的过程中虽然也有分散在城外的小股零星海盗进行了抵抗,但已无法阻止海汉民团的行动。高桥南下了命令,凡持械反抗者,无需警告便可开枪射击。接连杀了几波抵抗者之后,这种零星抵抗终于停止下来。
直到当天天黑时,临时征召的民工终于在堡垒之外清理出了一片开阔地。而在这一天的行动中又毙伤海盗达一百余人,而海汉民团这边则是阵亡三人,伤十余人,战损比起对手要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