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经贵与武森认识已有多年,虽然不像他弟弟那样跟武森有过命的交情,但长期接触之下,对这人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武森的确有点死脑筋,又爱钻牛角尖,但其实脑子并不笨,反倒是军中少有的聪明人。前年南越军队能够将战线向北推过争江横山一线,就是靠了南越水师的突进,从洞海沿海岸线北上进入争江,不声不响地占领了水道,将大部队渡过了这道天堑,而当时向兵部提出这个作战计划的人就正是武森。
南越军当时由此所取得的战场优势已经非常明显,如果后来不是多事的海汉人介入了安南内战,那极有可能南越军就能将优势转化为压倒性的胜利,甚至一路向北推进,攻到升龙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可惜武森个人的本事在海汉民团的强大实力面前并没有什么作用,在接下来的几次对决当中,南越水师无一胜绩,原本就不多的战船被海汉民团给硬生生地一口一口啃掉,以至于武森最后选择跟海汉民团搏命的时候,竟然只能依靠几十条装着引火物的小船来发动冲锋,结果竟然在半途中被海汉民团的陆军从河岸上给干掉。堂堂水师,居然落个覆灭于陆军手下的结局,可笑之余也难免有些可悲。
在阮经贵看来,武森在被俘之后的强硬态度有多少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不好说,但肯定有相当部分还是来自于心头的不服输。而阮经贵认为只要将武森不服输的情绪化解掉,有很大的可能性说服他回心转意投效海汉人。
阮经贵见武森没有立刻出声反驳自己,便赶紧接着劝道:“武兄,海汉人虽曾是对手,但他们在攻破顺化之后却并未有屠城之举,城中所有主动投降的士兵,战后都被平安释放了。就算不肯投降的,也并没有遭到屠杀。你想想,当初我们跟北边打的时候,抓住的军官会怎么处理?”
武森只是哼了一声,没有作答。他当然很清楚己方对待俘虏的做法,这有品有级的敌军军官俘虏如果在第一时间不愿投降,那就只有被砍头的命——这高级军官的首级呈上去可是大功一件。
阮经贵接着说道:“当日顺化城被攻破,兄弟为了保全城中士兵和无辜百姓的性命,才选择了主动投降。当时兄弟心中同样也是不甘的,想我顺化朝治下千里江山,人丁百万,居然就这么输给了一支跨海而来的军队,如何能够服气?但来到三亚之后,慢慢接触这里的风土人情,了解了海汉的真实状况,我才知道以前的目光是何其短浅!”
阮经贵抬手指向帐篷外不远的矿场工地道:“便以这矿场为例,海汉人所造的火枪重炮,全都是用这里出产的精铁,武兄你在这里也劳作了几日,可曾感受到这里铁矿与当初安南国内的铁矿有何区别?”
武森默然一阵才道:“单以开采速度而论,这处铁矿远超安南。海汉人所提供的锤凿锄锹等工具,俱是精铁所制,不但有那绳索牵引的自行矿车运送坑底开采出的矿石,就连碎石、选矿也无需人力,安南国内的矿场是万万比不了的。”
阮经贵道:“你所看到的只是在你周围的这一部分而已,刚才来时路上,这位符警官也向我讲述了关于本地钢铁生产的概况……符警官,我可否转述你刚才所说的话?”
符力点点头表示同意。阮经贵便接着说道:“这个铁矿每日出产铁矿石超过二十万斤,在矿场进行粗加工之后,便送到山坡下的冶炼车间,炼成精铁,而其中用于制造海汉民团所用的枪炮,不过是这里精铁产量的十分之一而已!”
钢铁产量对于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意味着什么,根本无需阮经贵再作解释,武森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含义。而阮经贵所说的数字至少表明了一件事,海汉并不是通过穷兵黩武来提升民团的战斗力,恰恰相反的是,他们还有极大的战争潜力并没有被运用到军事领域上。如果这些资源全部都被投放到战争上,那南越军队败亡的速度只怕还会更快。
至于阮经贵所说的情况是不是海汉人在吹牛,武森也不是很确定,但有一点他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矿石日产量的确是超过了二十万斤,因为像他这样的苦役被硬性规定了每天至少要完成五百斤矿石的开采量,否则当天所能获得的食物就要减半供应,而据他观察每天在矿坑里进行开采作业的苦役应该不会少于五百人,阮经贵从海汉人那里所听来的产量数字只少不多。
南越治下地区的铁矿产能其实并不比这里低多少,但都是分散各处,无论是冶炼还是运输都不如海汉人规划得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还是南越并不具备海汉这种自行开发生产高级武器的能力,兵部所得到的钢铁资源只能用于打造盔甲和冷兵器,战斗力自然就被使用火器的海汉民团差距拉开了。南越即便能把这场战争继续撑下去,但从长远来看,仅钢铁资源方面的战争潜力就远远不及海汉,可以说败局是早已注定。
符力在旁边看武森沉默不语,便决定再给他补上一刀:“其实执委会早就有了更大的铁矿开发计划,工业部已经在琼州岛上找到一处大的铁矿矿脉,开发之后产能将是此处的几十上百倍!”
武森还没应声,阮经贵就先被这消息给震惊了:“如此之大的铁矿?那得产出多少铁料!”
符力得意地夸耀道:“我们来时所乘的那种火车,日后将会通向各处,只要是执委会治下之地,便会有火车轨道通行!”
“若真能实现,那一日千里便不再是神话传说了!”阮经贵虽然拿不准符力说的是真是假,但火车的便利性他倒是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这玩意儿可比牛车马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快多了,唯一的短板大概就是需要修筑专门的道路并铺设铁制轨道,造价必定十分高昂。不过这对于富可敌国,铁料多到用不完的海汉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若有此物,在疆域内调动兵力才是方便了。”武森虽然没乘坐过火车,不过从矿场到冶炼车间之间也有拉矿石的小火车通行,苦役们每天上下班时都能看到,因此他也大致能明白符力所吹嘘的场景。
“想我安南国内若是有此物,升龙府至顺化府千里陆路,顶多两三日便可到达,又何至于有南北分裂,对峙多年的局面出现!”武森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居然有了一种生不逢时的悲凉感。
“武兄,若你心中还有为安南百姓做一点事的念头,便不应在这里自暴自弃下去!”阮经贵听出了一点苗头,赶紧抓住机会劝说道:“海汉执委会如今正广求贤才,以你的本事,不难在海汉水师里得到一个职位……”
“是海军,不是水师!”符力在旁边冷冷地纠正道。
“是是是,是海军,海军!”阮经贵赶紧应道:“我与执委会的几位首长谈过,他们已经在顺化以南沿海地区圈出四块地方,作为今后海汉专属的港口,日后必然会派驻海军驻守当地。武兄熟知当地民情海况,若是愿投效执委会,日后必有重返故土的机会!”
武森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摇摇头道:“败军之将,又岂会得到重用?即便让武某重返安南,多半也只是做个普通水手罢了,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听到武森这口气出现了明显的松动,阮经贵要是再不知道该怎么劝说,那就不用再扮演说客的角色了:“若是执委会愿在海军中给武兄一个军官职位,那武兄是否愿改换门庭,效忠执委会?”
武森犹豫道:“个人名节是小,但要是武家名声因我而受影响,让我家人受到牵连,那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阮经贵如此聪明,哪会听不出武森这话里拐弯抹角的意思,连忙说道:“顺化城破之时,在下便已经出面保下了你一家十三口。虽然你的家人都还在顺化城,但安全无虞。只要你一句话,在下便去向首长申请,让你的家人全部迁来三亚,如此便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这个……”武森大概也没想到阮经贵居然把事情准备得如此面面俱到,但他一时间也抹不下面子立刻答应了阮经贵的邀约——要是这么快就应下来,那自己先前说的什么忠义,什么坚持,岂不是都在啪啪地打自己的脸?
阮经贵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极善揣摩人心,见武森面露犹豫之色,又迟迟不肯作出明确的答复,便已经猜到了心中所想,当下便道:“武兄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符警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符力点点头率先出了帐篷,阮经贵跟着也出来了。两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阮经贵便作揖道:“符警官,在下有事相求!”
“你如果是想让我私下放了武森就不用说了,即便让他逃,他也逃不出这附近的山林。”符力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连绵的山脉道:“这附近远了不敢说,十里内的黎峒、苗寨,全都是听执委会的调动,外来陌生人在这些地方活动,只要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送到田独的这个矿上来。就算他能从这片地方混出去,也别想离开琼州岛!这附近几个县的大明官府,可都是跟我们这边保持着很密切的来往。”
“在下岂敢生出这种非分的念头!”阮经贵忙不迭地否认道:“武森乃司法部羁押的要犯,在下虽与他有些私交,但并无妄图助其越狱的念头,符警官莫要错怪了在下!”
符力看了看阮经贵,见他态度也不似伪装出来的,便问道:“那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在下求符警官行个方便,跟这矿上的同事打个招呼,先将武森调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待在下回去向颜总汇报之后,再拿兵部……不是,再拿军委的文书来换武森的自由。”阮经贵赶紧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出来。
“你是怕军委的释放令还没下来,武森就先累死在矿上了?”符力听他这么一解释,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
“在下不敢胡言。”阮经贵当然不会直接承认符力的说法,这矿上的囚犯都是司法部在管,那样一来岂不是就变相得罪了司法部?
“我刚才看你们俩对话,也觉得他的心思应该已经有些活动了,但你真的确信他会改变心意,对执委会效忠?”符力再次向阮经贵询问道。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七八成应该是有的。”阮经贵眼见这事已经有了希望,当下也把先前那些不做担保之类的念头抛在了脑后,打算先帮武森争取到轻松一点的待遇再说:“这武森心思动了,若是能给在下多几天的时间,慢慢劝说他,定能说服他投效执委会!”
“好,那我就先信你一次。”符力点点头道:“我去找人,你到帐篷里等着我。”
“如此便多谢符警官了!”阮经贵赶紧道谢。
这种事符力可不敢自己做主,先跑到矿上的值班室,用这里的电话与任亮取得了联系,然后告知他这边的情况。任亮一向都乐于给战俘投效的机会,当初的罗升东、高桥南都是极好的实例,听闻阮经贵已经说动了武森,只是似乎还差点火候,便让符力跟矿上的主管打个招呼,先把武森安排到轻松一点的岗位上。
符力这边找任亮拿主意的时候,阮经贵也没闲着,赶紧回到了帐篷中,对武森说道:“武兄,此时就你我二人,有些话我就实说了吧!我也知道你心中看不起我,认为我卖国投敌,但我所作出的选择真的只是为了保全家人,保全顺化城中的百姓和军中将士的性命!海汉势大,顺化朝廷覆灭只是早晚问题,若能多保下一些人的性命,我就算被骂也无所谓了。”
武森摇摇头道:“我并不怨你降了海汉,你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是你的事情,我不愿降,也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无妨,你今日不愿,我明日再来便是。”阮经贵能够明确感受到武森态度的松动和变化,自然就不再急于这一时了,当下他也就不再谈论此事,而是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来到三亚之后的生活状况和所见所闻。
武森自打下船之后便一直被羁押起来,每天的活动范围也仅仅就只有矿坑和集体监舍两处地方,听到阮经贵讲述胜利港、三亚港两处地方的种种景象,自然而然地也产生了兴趣,静静地听他讲了下去。
符力打完电话回来,在帐篷外站住脚听了几句,便没有急于进去,而是默默地在外面又站了十多分钟,直到阮经贵的讲述告一段落之后,他才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今天的探视时间已经到了,阮经贵,你现在跟着我离开。”
阮经贵起身道:“武兄,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待明日再来探你!”
此时的武森已经没有一开始那种明显的敌意,虽然没有开口与阮经贵话别,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符力带着阮经贵出了矿场之后,才对他说道:“武森的工作问题,我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从今天开始他的工作任务就会变得轻松了。至于明天的探视时间,还是跟今天一样,到时候你直接去火车站跟我碰面就是了。”
“多谢符警官成全!在下感激不尽!”阮经贵赶紧弯腰作揖,感谢符力的帮助。
符力摆摆手道:“不用谢我,一切都是为了执委会!”
“是是是,为执委会服务!”阮经贵倒是没忘了自己在隔离营期间所学到的口号,立刻便应和了一句。
“你识数吗?”矿上的监工在将武森带回矿坑的时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
“在下识数。”虽然不知道对方问这话的目的为何,但武森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去挖矿了,就在这儿站着点数!”走到矿车旁边的时候,监工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对他说道:“点数会吧?这些苦役每拉来一筐矿石,你就给他一根竹筹,筐子没装满,空隙太多的都不能给,规矩你懂的吧?”
“懂的!”武森自然懂得这个规矩,因为他也已经在这里领了几天的竹筹了。
矿上的苦役都有每天至少五百斤矿石的生产定额,装矿石的竹筐每个大概能装五六十斤矿石,苦役们每背来一筐矿石倒进矿车,就能从旁边负责点数的人手中得到一根竹筹,如果一天下来,到收工的时候交不出十根竹筹给监工人员,那就说明当天的劳动量没有完成,而第二天所能获得的食物就会被减半了。除了官方的监工之外,在这里发竹筹点数几乎便是矿场里最为轻松的工作了。